脑子里想归想, 甄兮面上并未显露丝毫异样。
不管做什么都无所谓, 她其实并不在意。
瞎了也有一段时间了, 甄兮逐渐习惯了用触觉和听觉来感知这个世界, 她发觉这样其实比健康时更能察觉到周围人的情绪。
就比如现在, 明明怀安说话时声音很轻快,她却分明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恶意。
如今回想起她还是他的“兮表姐”时所认识的怀安, 再跟眼前这位对比, 甄兮也是不胜唏嘘。只是她也确实难以彻底将他的不同表现割裂开来。
甄兮如今的熟悉地点只有自己的屋子和沁香园的院子,如今一离开,她便完全失去了方向和安全感,只能紧紧抓着怀安的手臂, 脚下走得迟疑。
不知走到了哪里, 怀安停下了。
甄兮微微侧头,对着瞿怀安的方向。
至少没离开护国公府, 且她听到周围有旁人的动静。
瞿怀安粲然一笑道“你猜,我带你出来是做什么的”
甄兮自然没给半点反应,她又不能说话。
他自顾自地低声道“从现在起, 你就是兮表姐,记住了吗”
下一刻, 甄兮听到一个不甚熟悉的女声道“怀安, 快过来。”
“舅母。”瞿怀安当即松开甄兮, 向俞桃走去。
骤然没了支撑,甄兮有一瞬间的慌神,但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站着不动, 也就不用害怕了。
俞桃随意地看了眼“韩琇”,在瞿怀安走到自己面前时握住他的手臂道“怀安,今日可要跟舅母一起用晚膳”
瞿怀安在俞桃这个长辈面前就是个乖巧羞涩的少年,腼腆地笑道“那我带兮表姐一起来,可以吗”
俞桃又瞥了“韩琇”一眼,道“当然可以了,一起来吧。”
她就像是在配合瞿怀安玩过家家,可是她并没有不耐烦的感觉,她当年嫁到国公府时瞿馨还小,她几乎是将自己的小姑子当成女儿养大,感情不可谓不深厚,怀安虽叫她舅母,可她跟他更有一份隔代亲,很愿意配合他的幼稚想法。
瞿家亏欠了怀安太多太多,她作为舅母,就愿意宠怀安,即便宠上天了,还有她儿子扛着,怕什么
甄兮所记得的原书内容并不多,对于男主母亲的性格只有简单的印象,她真没想到,她竟然会配合怀安玩这种戏码。
男主母亲不会不知道她是谁,却偏偏配合怀安,没有揭穿。
瞿怀安愉快地应了一声,再回来带上甄兮,一起去了俞桃的院子。
甄兮又瞎又哑,全程只要吃东西就行了,至于怀安和他舅母在一旁提起她时是将她当做“兮表姐”的,她也没一点反应。
他们若跟她说话,她便点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她能做到的也就仅此而已了。
再后来甄兮发觉,除了怀安的舅母之外,连他表哥都在配合他。
想想瞿琰的性格,再看他配合怀安的样子,甄兮便忍不住感叹,人与人是真的没法比,同是炮灰,她没一点背景,在侯府中的平静都是她想办法维持的,而怀安呢却有这样强悍的表哥,还宠他。
甄兮发现,在她进入护国公府的近一个月后,怀安的报复升级了。
之前,她只是吃穿用度以及喜好都比对“兮表姐”,但平日里,他们口中的她依然是“韩姨娘”。
然而如今,连称呼都变了,“兮姨娘”是她新的称呼,所有人都开始将她看做“甄兮”,连几乎见不到面的瞿琰和俞桃都如此。
这样的待遇,对于甄兮来说没什么区别,但她知道,若处在这个位置的真是韩琇,只怕早疯了。
谁愿意被人当成是另一个人自我被完全否定,久而久之说不定都要恍惚,以为自己真的是另一个人。
这日甄兮正在听书,便听到有人进来了,怀安的声音先响起“兮表姐,我给你请了个大夫。”
念书的丫鬟被赶了出去,甄兮乖乖地任由大夫检查。
她想,她这样又瞎又哑的状态,显然不能让怀安满意,他大概希望她能好起来,全方位地感受绝望。
大夫诊疗过后开了药,在外头跟瞿怀安说了些话,然后便被送出了府。
瞿怀安走进来,笑眯眯地说“兮表姐,大夫说,再过些日子,你的眼睛和喉咙都会好起来呢。”
甄兮想,不会的。
“你都好久没见过我写的字了,焦先生夸我的字颇有风骨,你看看我与从前相比是不是写得更好了些”瞿怀安笑道,“我也好久没听到兮表姐的声音了,你会不会忘记怎么叫我的名字了呢”
这种时候,甄兮一般都是用面无表情来应对的。
在报复全方位展开之后,怀安一直都是这样的粘人态度,除了依然不太爱与她身体接触,甚至比在侯府时还要亲近些。
“等你好了,我们出去玩玩吧”瞿怀安期待地说,“我都没跟兮表姐你一起出游过呢,真的好期待呀。”
他说着停下话头。
他想起还在侯府时,他与兮表姐每日相伴,只是练字读书,也不觉得枯燥,每个清晨他都因期待而早早起床。但他也曾想过与她一道出游,只有他们两人,没有外人,也没有什么烦心事。
可是,如今他面前只有个令人生厌的韩琇罢了。
瞿怀安毫不掩饰自己看着韩琇时的厌恶目光,可嘴上却笑着道“兮表姐要去哪里呢哦,我想起来了,你曾说最喜欢江南的婉约,我们便去江南看看吧。”
甄兮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表情,她似乎越来越不愿意让怀安得知她的真正身份了。
她以为那天他跟她说的他对她不是男女之情是肺腑之言,然而他如今细数先前二人的相处时,连一点小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她都快忘了的,他还记得。这让她的心情十分复杂。
这一日,怀安正与甄兮说着话,她突然感觉到眼前多了丝朦胧感。不是先前那种虚无的感觉,而是雾茫茫的,好像被塑料布罩住了脑袋似的。
她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这是又能看到了
她知道她的失明是撞到了脑袋导致的,很可能是脑中有淤血压迫了视觉神经,如今恢复视力,说明很可能是淤血自然被吸收了。
不过,又等了一会儿后没发觉视力再有什么变化,甄兮也不至于要应对突然能看到怀安的状况。
目前来说,看不到对她来说是种保护。
甄兮没让瞿怀安察觉到她的状况。
她的左手早已恢复,右手也逐渐好起来,做不了精细活,但拿个勺子吃饭已不是问题。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也渐渐有了复苏的迹象,但她并未尝试过。
这日,瞿怀安正与甄兮说起过去的趣事时,甄兮这几日越来越明亮的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他的脸。
怀安虽正与她说话,但并未看着她,他就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脸上带着怀念而甜美的笑,声音也温柔得不像话。
甄兮垂下视线,她真的能看到了。
装瞎对甄兮来说是个技术活,好在她毕竟有过真瞎的经历,旁人也没那么容易发现她在伪装。
在几次发觉怀安一直在缅怀她,与憎恨“韩琇”这两种情绪之间自在地交换之后,甄兮觉得自己不该继续这么下去了。
不如,就尽快让怀安满意吧。
甄兮本就没有任何求生欲,因记挂着怀安才花了那么多心思,如今她已经彻底放心他的处境,实在没什么再留下的必要了。
只是让她有所顾虑的一点是,她能不能死得掉
她本以为上一回死掉应该是真死了,哪里能想到,她竟还能活过来
这世界真是太操蛋了,想活的活不下去,不想活的却偏偏死不了。
可即便这回再死也死不了,至少可以摆脱目前的困境。
瞿怀安渐渐发觉,他想要的报复,似乎起了效果。
最初他在韩琇面前提及兮表姐,说起那些往事时,她并没有什么反应,他自然也不在意,没事便在她面前说上一些。
在这事进行了月余之后,他终于发觉,她开始长久地发呆,有时候会突然愤怒地摔东西,打断他的话,明明看不到,却跌跌撞撞地跑开,或者她会拼命捂住耳朵,不想听他说话。
而他每一次,都冷眼旁观,有时候甚至会愉悦地笑出声来。
她每一次失态,都会让他感觉自己为兮表姐报了一次仇,这种畅快,让他睡觉都能笑醒。
甄兮在最后的告别方式上犯起了难。
她确实并不想活了,可也下不了手终结自己的生命,那么最好的,便是让怀安动手,这是他这场复仇的了结。
只是,她看到他最近见她崩溃时很开心,或许一时半会儿还不想放过这个乐子。
她只好暂时搁置这个问题,走一步算一步。
瞿怀安心情好了后,沁香园众人的心情也好了,唯一心情不好的,只有甄兮伪装出来的模样。
当然,真正的她自己天天有吃有喝,没什么不高兴的。
瞿怀安几乎沉迷于这复仇计划中。
他通常并不多看韩琇,但看她时,似乎总能从她身上看到兮表姐的影子,于是他时常为此而愣神。
但当他亲手使得她崩溃时,他心中又会有扭曲的快感。
两相作用下,他越来越喜欢待在她那儿,无论是记起了兮表姐,还是只是纯粹的因复仇而愉快,都让他流连忘返。
在两边隐隐陷入僵持之时,瞿怀安做了个梦。
梦中,他回到了风和院中,一低头,他手中拿着正在看的书,再一侧头,兮表姐便坐在他身边,低头做着绣活,修长的脖颈曲线动人。
他一下子就看呆了,直到兮表姐扭头看过来,掩唇轻笑“看什么呀”
他呆呆地说“兮表姐,你真好看。”
往常兮表姐只会一笑了之,可在梦中,她却站起身来,婷婷袅袅地走到他跟前,弯腰与他对视,轻笑道“好看便让你再仔细看看。”
他不但看了,他还伸手去摸她的脸。
谁知她啪的一声将他的手打下,却见她眉头一挑道“不是说对我没有男女之情么动什么手”
他急了,声音却好像发不出来,只喃喃道“不是的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的兮表姐没有为难他,单手往他唇上轻轻一触,他便闭了嘴,只瞪大双眼看着眼前让他魂牵梦萦的人。
她笑眯眯地说“那先不提我那个替身是怎么回事你可不要弄假成真哦。”
不要弄假成真哦
瞿怀安猛地惊醒,那梦中的一切迅速褪色,但他却记得所有的话。
他额头都是细汗,梁木听到他的动静匆忙询问他,被他挥挥手打发了。
他稍稍侧头,对向的正是厢房的方向。
呆呆地坐在床上许久,瞿怀安的脸色逐渐变得比刚醒来时还难看。
瞿怀安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完成了至少大半,韩琇被他逼得精神濒临崩溃,而这正是他想要达成的目标。
然而,令他惊出一身冷汗的是,他自己似乎都有些陷进去了。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喜欢到她跟前去,诉说自己的一切烦恼。他当然明白他只不过是将韩琇当成了替身,他真正在意的人,还是兮表姐。
可在他面前的人,是韩琇。
正如梦中提醒她的一样,他害怕的是自己“弄假成真”了。万一哪一天,她真的学得跟兮表姐几乎一样,那他会如何
他忍不住颤栗起来。
他不能对不起兮表姐。
他是困惑于自己对兮表姐的究竟是什么情感,而兮表姐早已不在,即使弄清楚了也没意义,但,没有人能取代兮表姐在他心中的地位。
恐慌逐渐被冷漠,乃至冷酷所取代。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瞿怀安如同往常一样,没去焦先生那边上课便来了甄兮这边。
他的态度比以往冷淡得多,似乎在做什么决定。
甄兮假装没看到,只默默地喝着茶水。
然后,她看到怀安的手向她伸了过来,她险些因本能而避开,生生忍住。
那只修长白皙的手在她脸前寸许停住了,它的目标,似乎是她的脖子。
但他终究收回了手,然后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甄兮循着他离开的背影望去,心中一片平静。
这一天,终于又要来了么
没一会儿,马嬷嬷进来了,手里端着个托盘,盘中盛着一碗燕窝。
即便是一向不待见甄兮的马嬷嬷,此刻的神情都有些不忍。
甄兮没看到红豆。
马嬷嬷说“兮姨娘,来喝燕窝吧。”
甄兮点点头,在这一小碗燕窝放在自己面前后,怔怔看了会儿。
“兮姨娘,可要奴婢伺候你喝它”马嬷嬷问了一句。
甄兮摇摇头。
她没再装瞎,径直端起了燕窝,一口一口慢慢咽下去,直到喝到一点儿都不剩,她才起身,慢慢走到床边,躺了下去。
“兮姨娘”马嬷嬷迟疑地叫了一声,明明她什么都没说,为何兮姨娘却像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甄兮却已经闭上了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起效呢
瞿怀安吩咐下去后,便一个人坐在了院子里。
过了会儿,马嬷嬷出来说“安少爷,韩姨娘已经全都喝下去了。”
瞿怀安没有说话,随意地点了点头。
马嬷嬷犹豫了会儿才道“韩姨娘害死了甄兮小姐,如今也是咎由自取。”
即便瞿怀安让她毒杀韩琇,她也依然不认为他狠毒,反而更心疼他了。毕竟韩琇害死甄兮小姐在前,她觉得就该一命抵一命。
瞿怀安摆摆手,示意马嬷嬷离开。
他想,他早该这么做了。
他不能对不起兮表姐。韩琇死有余辜,就像孟世坤一样,他们都该死。
这时,瞿怀安看到红豆喜滋滋地从下人房里跑出来,手中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只是她要去厢房时,却被马嬷嬷拦住了。
瞿怀安本来没当回事,但当他看到红豆手中的香囊时,他突然皱了皱眉,让她过来。
“你做什么去”他问道。
红豆连忙说“先前兮姨娘送了奴婢这个香囊,前些日子她忽然比划说想要回去,可奴婢找不到了,方才刚刚找到,便打算给兮姨娘送去。”
瞿怀安的目光落在红豆手上,那香囊勾起了他的一些回忆,大多数都是美好的。
他随口问道“她为何想要回去”
红豆连忙道“奴婢也不知。”因着瞿怀安平时对下人还挺温和,红豆又大着胆子补充了一句,“这是先前兮姨娘做好给安少爷的,安少爷没收下,她便赏给了奴婢”
瞿怀安眼神微动,从红豆掌中拿过那个卖相并不好看的香囊。
他还记得自己当初为了从兮表姐那儿讨来一个香囊而花的小心思,他故意将很久不用的香囊找出来,在地上摩擦得破烂,让兮表姐主动提出要送他一个。
想起过往,他嘴角噙着笑,目光怔怔落在这个香囊上。
然后,他的眼神渐渐有些变了。
瞿怀安突然走出院外,对守在外头的雷鸣道“去把青儿带来快”
雷鸣愣了愣,见瞿怀安神色有异,不敢多说什么,连忙去带人。
青儿和香草被瞿怀安带入护国公府后,就一直安置在别的院内。他私心觉得,她们是兮表姐的丫鬟,即使他要复仇,也不想让她们去伺候韩琇。
见雷鸣迅速离开,瞿怀安手心冒汗,低头死死盯着掌中的香囊。
然后,他又望向厢房,站在院子里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到的,他深吸了口气,双手用力交握,控制住自己的颤意。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是他多想了,没有那样的事。
但他偏在此时想起了韩琇从到他这儿时起的种种,他也想起了青儿跟他说的话,她说兮表姐是借尸还魂
在瞿怀安感觉到手不受控制地抖起来之时,青儿被雷鸣连拖带拉地带来了。
瞿怀安将香囊往青儿怀中一丢,只吐出一个字来“看”
青儿这两个月在护国公府过得挺舒服,人都胖了一圈,手忙脚乱地接过那香囊后,虽不知安少爷让她看什么,她依然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半晌后她疑惑道“这是表小姐刚开始学女红时做的香囊吗”
她刚说完这话,便见瞿怀安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正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时,她只觉得手上一痛,却是瞿怀安抢过那香囊冲向厢房,与此同时他惊慌地喊道“立即叫大夫来”
雷鸣和青儿都愣了愣,但雷鸣立即转身出了府。
瞿怀安以一种令马嬷嬷惊愕的姿态扑到厢房床前。
他看到“韩琇”安静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而痛苦,嘴角还有鲜血溢出,他脑子嗡的一声,腿一软便跪在了床边。
“安少爷”马嬷嬷慌忙喊道。
“出去,都出去”瞿怀安嘶声叫道。
马嬷嬷愣了愣,也不敢忤逆此刻看起来又脆弱又令人惧怕的安少爷,连忙出去了,但她并不放心,立即让人去找公爷。
瞿怀安的声音传入甄兮耳中,她没有睁眼。
“兮表姐”她听到怀安颤颤巍巍的声音。
他又重复道“兮表姐,你是兮表姐对不对”
甄兮静静地等待死亡的到来,并不想再说些什么。
瞿怀安颤声道“你若是兮表姐,你就点头。”
他紧张地盯着她,可见她半天没反应,他又去摸她的脉搏,还在跳。
有什么想法钻入他的脑海,他大声道“我看到红豆身上的香囊了青儿说这是兮表姐刚学女红时做的可这明明是你做的所以所以你就是兮表姐是不是”
甄兮终于睁开了双眼,她有些难过地看向怀安。
在她不打算再告知怀安她的真正身份时,她便想着从红豆那儿将香囊拿回来,然而好不容易让红豆明白她的意思后,红豆却告诉她香囊找不到了。那么个小东西,随便一放就找不到了,想来也到不了怀安手中,她也就作罢。
可没想到,他最终还是知道了,却是在他给她下毒之后。
甄兮吃下有毒的燕窝已经有好一会儿了,药效早已开始发作,她腹中绞痛,浑身无力,神智已逐渐不清。
她眼前的怀安也变得模糊起来。
她张开嘴,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
瞿怀安眼泪瞬间便流下来了,他惊慌地说“兮表姐,大夫马上就来了,你不要怕”
见她还张着嘴,他连忙凑上去前去。
他听到了极其微弱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我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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