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踏红(5)

    送走王老先生,张玉凉也没了赏雨的心情,从袖中抱出程澹,缓步走回书房。

    程澹敛起若有所思的神色,假装自己是只普通猫缩在他的掌心,耳朵软软地耷拉在两边,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

    猫奴张玉凉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不对劲,顺势往书案后一坐,将他捧到眼前,担忧而温柔地问:“团团,你怎么了?可是方才被风吹着了?”

    被突如其来的预感扰得心神不宁的程澹听到他淡泊的声音,忽然觉得满心的不安都被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取而代之,仿佛滂沱大雨中撑在头顶的那把伞。

    程澹把脑袋从前爪间抬起,猫瞳亮晶晶地与张玉凉对视。

    少年的面容仍带着稚气,但身上已经显露出沉稳陡峻,令人安心的气质。

    程澹提起的心稳稳落回原地。

    他眯起眼喵了一声,伸出粉嫩的爪子轻轻印在张玉凉的额头上,就像昨日他对盈风做的那样,只是力道更重一些。

    送你一个祝福。

    张玉凉微愕,内心涌起莫名的愉悦,忍不住轻笑一声,顺着他的爪子低头,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头顶。

    程澹条件反射地压低耳朵。

    短暂的亲昵之后,程澹跳出张玉凉的怀抱,窝在他的手边打哈欠。

    张玉凉见状,想吩咐侍女送他回房休息被拒,只好退而求其次,让人把他睡觉用的小篮子取来,再哄他睡到篮子里。

    由于程澹比较乖巧,整个过程倒是没花费多少功夫。等安置好了他,张玉凉才专心投入读书中。

    为了弥补照顾程澹而浪费的时间,张玉凉看书时不得不提高效率,比平日更加专注刻苦。

    正因如此,他从午后一直读书读到将近傍晚,不管是书房里灭了又燃的灯,或是时起时停的雨声雷声,都没有入他的耳进他的心,真正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相反,程澹虽有困意,却在小窝里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觉得灯太亮,一会儿觉得雨声太吵,好不容易要睡着了,一阵雷鸣炸响,又将他惊醒过来。

    如此循环往复大半个下午,他的心情变得格外的不美妙。

    翻了个身还是睡不着,程澹气恼地一甩尾巴,索性坐起身,从篮子边沿扒拉出张玉凉送的玉璧搂在怀里,鼻子紧贴在上面嗅那种猫薄荷般好闻的味道。

    清新淡薄的香气犹如微凉的风盘绕身侧,程澹烦躁的情绪逐渐被镇压扫除,但同时,他的睡意也一扫而空。

    完全睡不着了。

    一只睡不着的幼猫大概是只废猫。

    程澹委屈巴巴地想。

    “玉璧凉,莫要贴着肚子。”张玉凉冷不防开口,略带沙哑的嗓音把程澹吓了一跳。

    下意识扭头看向身旁,程澹的视线还没来得及落到张玉凉脸上,怀里的玉璧就被一只修长的手拿走。

    程澹想也不想便伸爪抱住张玉凉素白的手腕,四肢紧紧缠在他的小臂上,即使被提到半空也不放开。瞪得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玉璧,脸蛋委屈地皱成一团。

    睡不着就够痛苦了,为什么还要抢他的玉璧!

    变成猫加上睡眠不足而导致智商直线下降的程澹全然忘了玉璧原本就是张玉凉的东西。

    张玉凉却是让他“胆大包天”的举动惊得心头一颤,另一只手忙放下书托住他颤巍巍挂在自己手臂上的小身体。

    “团团!……”他声线一沉,正要责备两句,但对上他控诉的小眼神后,责备的话又都咽了回去,些许气恼随之化成无奈的叹息。

    用力……其实也不是很用力地搓了一把程澹的头,张玉凉将他捧在掌心,柔声道:“你是渴了、饿了,还是觉得无聊?这玉璧太凉,你不能抱着睡,否则会受寒的。”

    程澹看看玉璧又看看张玉凉,又想拿回玉璧又不想打扰他看书,犹豫再三,最后一扭头从他手上跳下,笨拙地爬进篮子,蜷起身子闭上眼,不再搭理他。

    程澹知道读书不易,况且张玉凉又有重任在身,所以不会拿这种小事去闹他。毕竟是成年人,事情的轻重缓急程澹还是可以分清的。

    不就是小小的失眠吗?他还不信自己克服不了了!

    这样想着,程澹将尾巴圈在身侧,努力地酝酿起睡意来。

    如此安静地躺了许久,睡意没有等到,程澹半边身子却开始微微发麻,于是他翻过身换一面睡。

    正所谓咸鱼翻身还是咸鱼,失眠的喵换一个姿势也不见得能睡着。程澹莫得办法,只能闭着眼来来回回地翻,争取在晚饭之前能够入梦。

    可惜事与愿违,他还是睡不着。

    不过,就在程澹第十五次翻身的时候,他突然感到身体悬空,竟是被本应在看书的张玉凉抱起,放到了自己的腿上。

    “喵?”程澹吓得睁开眼睛,恰好迎上张玉凉温柔的目光。

    “睡不着吗?”张玉凉轻抚他背上的绒毛,褪去沙哑的嗓音优美得犹如钟磬交响。

    被看出来了?

    程澹眨巴眨巴眼,不敢表露什么,脑袋埋进蜷缩的爪子间,装作自己要睡了。

    张玉凉微微一笑,也不把他放回篮子里,保持着给他顺毛的动作,一边撸猫一边看书。

    虽然专注度比先前差了一些,但惬意散漫的心境让张玉凉得以发散思绪,更从容平缓地思考书中真意,依然收获良多。

    而程澹不知为何,一躺进张玉凉怀里,之前怎么都等不到的睡意立刻翻涌袭来,不过片刻,他便成功摆脱失眠困扰,睡得打起了小呼噜。

    张玉凉看了看他,放下袖子盖在他身上。

    此时,书房中相互陪伴的程澹和张玉凉还不知道,一场风暴的导.火索,即将被人系到他们身上。

    ……

    程澹陪伴张玉凉的日子就像一块石子投入湖水,不起波澜,却处处是清淡的涟漪。

    张玉凉寸步不离踏红轩,每日把大部分心思放在读书上,剩下的心思则全给了程澹,与他同进同出,同寝同食,待他宠爱有加。

    最难得的是,张玉凉不似仆婢们一样,对程澹总有一种“幸生而为人”的优越感,而是以平等姿态和他相处。

    张玉凉会同他说话,而且时常能够猜中他抑扬顿挫的喵叫中表达的意思;会在与他相关的事上询问他的意见,也会算好时间,在看书之余记得按时喂他吃饭、哄他睡觉。

    张玉凉的举动,让程澹每时每刻都觉得自己被尊重着。并且他知道,张玉凉的尊重不是特例,他也会和枝头的麻雀说话,会在下雨时亲自将廊下不可经风雨摧折的盆栽搬进屋里,会随手拂开试图靠近烛灯的飞蛾。

    他对世间所有生物一视同仁,鄙者不轻视,贵者不过分看重,颇为契合道家万物平等的思想。

    但是,张玉凉善待一切生物,却只钟爱程澹。

    深秋的萧索渐渐褪去,冬日姗姗来迟。

    今早起床,程澹跳上低矮的窗台举目眺望,天地间落雪纷纷的景象霎时映入眼底。

    水面结着半透明的冰凌,阳光洒在上面,腾起一片粼粼银光,从远处看,如同白日银河,人间星流,熠熠生辉。

    这是初冬第一场雪。

    “团团。”

    温柔的轻唤在背后响起,程澹还未回头,就被一双温暖的手抱了起来,正是刚刚梳洗完毕的张玉凉。

    程澹顺势仰头,软软地喵了一声。

    张玉凉心领神会:“想看雪?”

    “喵……”

    “也好。再过几日便是盈风生辰,她不爱那些富贵俗物,我便送她一幅‘晴雪图’吧。”张玉凉颔首,让婢女带上画具,抬脚往书房方向走。

    踏红轩视野最好之处,在书房前的回廊。

    回廊下立着一面屏风,雕花绘鸟,阳光倾斜着穿过上面的细孔,打落满地流动的光影。

    桌案摆在屏风前,笔墨纸砚齐备,恰好对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和天地一白的飞雪。墙角探出的一枝红梅是点睛之笔,似一笔浓墨划过素白的纸,灼灼艳烈与清寡素淡交织出空深的意境。

    临近案前,程澹跃出张玉凉臂弯,稳稳落在案角。年龄终于突破三个月大关的他身手格外矫健,堪比一部分成年野猫,跳下这点高度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转过身趴下,程澹仰头看向张玉凉。

    今日的张玉凉换上了崭新的冬装,以浅色方巾束发,气度温雅而又不失清傲,可谓赏心悦目。

    抚袖跪坐在书案后,张玉凉点了点程澹鼻尖,笑道:“不是要看雪吗?”

    程澹挠挠耳朵,乖巧地转身看雪。

    可没看片刻,张玉凉又将他转过来面向自己,屈指轻弹他的耳尖:“罢了,还是看我吧。”

    程澹傲娇地伸出一只前爪:丑……咳,拒绝。

    张玉凉轻笑着捏捏他粉嫩的肉垫,随即铺纸研墨,拿笔蘸了墨水,在纸上细细描绘起来。

    程澹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去看,发现被他宽大的袖子挡着看不着,于是往前走了两步躺在纸张一角上,光明正大地看。

    张玉凉瞟了他一眼,但笑不语。

    少顷,一只蜷缩酣眠的小黑团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他笔下。

    咦?不是说画雪吗?

    程澹不解地眨眨眼。

    画完猫的张玉凉再次舔墨,先是以细腻的笔法勾勒出一张书案、一面屏风,及书案上已完成的一幅画作,于细节处精雕细琢,使之纤毫毕现。

    之后,他又以较为疏阔的笔锋草草绘成天地飞雪、水面结霜的远景,笔势几度舒转,将梅枝也描在纸上,犹如一道分割线,泾渭分明地隔开飞雪、水面与廊下缩影。

    程澹探头去看画,又对照着左右查看,一时间竟有种不知身在画中,还是跳脱画外的恍惚感。

    “团团,借你爪子一用。”

    张玉凉放下笔,捏起程澹那只拒绝自己的小爪子蘸上墨,“啪啪”几下印在纸上,梅枝旁立时多了三五朵极富意趣的花。

    随后,他重新拿笔在画中书案上的画里摹出几朵缩小版的梅花,与程澹的爪印一模一样。

    程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就已成了这幅日后会名垂千古的作品的第二“作者”。

    “喵!”

    程澹眼睛一亮,站起身,举着染了墨汁的爪子,三脚小跑到张玉凉的手臂中间,以第一视角仔细欣赏张玉凉新鲜出炉的画作。

    廊下剪影,廊外初雪。

    开得正艳的红梅,画了红梅的猫。

    “喵……”

    程澹眯起眼,露出萌萌的猫式笑颜,歪头在张玉凉手上蹭了蹭,然后伸出还没干透的爪子,在他留出题字的空白处盖上爪印。

    张玉凉轻笑一声,接着爪印提笔写下一句:辛酉年早冬,吾与狸奴共赏雪,作画一幅。画上有狸奴,而狸奴亦在画外与吾同画也。

    写完,张玉凉又落款盖章,以示此画完成。

    恰好这时,有婢女上前通禀。

    “公子,李诚李大人登门拜访。”

    李诚是一个多月前张玉凉的恩师王岳向他引见的人,亦是去年春试的探花郎。

    这些日子,张玉凉闭门读书,只应王老先生之荐同他有过几次书信上的来往,多是切磋学问、探讨经典。今日登门,也是半个月前二人便说好的。

    张玉凉惬意地搁笔,让婢女将人请到自己的书房来,又收好画,然后抱着程澹进了书房去。

    程澹窝在他怀里,因“李诚”这个名字而生出过一次的不安感再度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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