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婢女走过来道:“阿茱姑娘,张绣姑姑,奴婢名唤蓉语,王上与诸位大人尚有要事要议,远南世子大人身边的莫护卫嘱咐奴婢领姑娘去昆玉台歇息。”
我愣了下,反应过来她口中的“王上”是指李贤,遂点头道:“好。”
平西王宫也分前后宫,虽不如九乾城恢弘无垠,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路过一条甬道,遥遥见一名内官引着七八名女子过来,这些女子衣饰繁丽,不像是寻常宫人,奇怪竟都端出一副做小伏低样,连那引路的内官都敢对她们颐指气使。
内官看到我们,急步迎上来:“蓉语姑姑。”又觑我一眼,“不知您身后这一位是哪位贵人?”
“这是远南世子大人身边的阿茱姑娘。”
“竟是世子大人身边的人?”内官一愣,连忙斥责身后的女子,“还不赶紧给阿茱姑娘让路见礼?”
又谄媚着道:“怪奴才过道过得不是时候,叫这几个贼王养的污秽胚子冲撞了姑娘的眼,奴才听闻远南的世子大人要暂居在东边的昆玉台,敢问阿茱姑娘可是要往此处去?奴才待会儿登门跟姑娘赔不是。”
蓉语斥道:“昆玉台可是你能够轻易去的?”又回身向我赔礼,“唐突了阿茱姑娘,阿茱姑娘莫怪。”
一朝王土易主,多的是这样舍旧谋新的奴才,我没在意,只将他方才那句“贼王”听入了耳,问:“你身后这几位,可是李有洛生前的姬妾?”
“回阿茱姑娘,是。”内官听我问,无有不说的,“那贼王的王妃几日前自缢死了,刚草草办完丧事,而今远南的世子大人已到,奴才紧着要将这几个污秽的打发了。”
他说着话,身后的一名女子忽然越众而出,扑跪在我身前:“阿茱姑娘,求求您,收了妾身吧,妾身愿跟在您身边为奴为婢……”
她身姿婀娜,容貌分外昳丽,嘴角边有一枚小小的红痣,借着灯火看去,妩媚至极。
我忽然想起从前在九乾城,曾听人说李有洛有个结发妻,出了名的贤惠,奈何李有洛嫌她貌丑,冷落不说,还时时苛待她,称王之后,李有洛觅得一名绝美姬妾,日日与她痴缠,再没进过正宫王妃的寝殿。
而今李有洛兵败长垣坡,被于闲止斩了首,伴着他去的竟是被他冷落多年的结发妻,而这个曾经被他捧在掌心的妾,转过眼就自谋出路,投身仇敌。
“你当你还是从前风光,想跟着谁就跟着谁?”内官揪起姬妾的发,将她往后拖拽,“今时不同往日了,大公子是篡了七世子王位的贼王,你们这些跟着他的,一身污秽,哪配得上去伺候贵人!”
那姬妾被拽得长发散落,连眼皮子都绷紧了,仍咬牙不吭一声,伸手要来扶我的裙角。
我问:“你们要如何处置她们?”
蓉语道:“回阿茱姑娘,自是打发去做最下等的宫婢,吃不了苦头的,或撵出王宫,或……罚过再用一阵。”
我自小在宫里长大,蓉语这话亦是听得明白,所谓“罚过再用一阵”,大约就是杖毙了。
我问眼前的姬妾:“你叫什么?”
“回阿茱姑娘,奴婢姓魏,唤作溶月。”
我又问:“你从前可是日日伴在李有洛身边?”
魏溶月惶恐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我道:“既这样,便来我跟前伺候吧。”
那内官愣道:“阿茱姑娘,这魏溶月从前虽得宠,但出生十分不好,她父亲不过一名守边的——”
“姑娘亦是医女出生,公公这话,是将姑娘一并含带进去了吗?”不等内官说完,绣姑便将他的话堵了回去。
不多时,昆玉台已至,说是台,其实是一座建在高处的宫所,凭栏而往,可一览王宫风光。蓉语将魏溶月带了下去,着人为她备好婢女衣饰,便向我告退。
魏溶月换了衣裳出来,伏地向我拜道:“溶月,多谢阿茱姑娘救命之恩。”
见绣姑正要为我斟茶,连忙从她手里抢过茶壶,问,“阿茱姑娘……当真是医女出生吗?”
我问:“怎么?”
“溶月在平西王宫里住了这些年,要说王妃郡主什么的,不是没见过,可风姿气度如阿茱姑娘这般的,却是断断没有。方才老远瞧见姑娘,还道是哪里来的贵人仙女儿,难怪能得远南那位世子大人的赏识。”
她说着,觑我一眼,又小心翼翼地道,“听说远南的世子大人是个皎若明月般的人物,姑娘真是有福气,竟得他怜惜。”
我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这魏溶月的心思竟在于闲止身上。
她有主意就好,就怕她没主意。
我道:“我听说,李有洛曾经十分宠你,连行军打仗都要将你带在身边?”
魏溶月的眼底闪过一丝窘然,应道:“是,但那都是些旧事了,溶月也记不大清。”
我道:“我一见你便觉得投缘,想着世子大人志在天下,终归不会久留平西,你若有在军中的经历,等他起行了,我便去央他准你陪着我,彼此作个伴,岂不很好?”
“陪着你?”魏溶月诧异道,“是跟随世子大人的大军吗?”
我点头。
她喜道:“那自然是最好的,自去年战起,‘王上’每回出征必然要带着我,我在军中住得很惯。”
我又问:“李有洛既每回都带着你,为何今次他战败,你却没有跟在他身边?”
“阿茱姑娘有所不知,其实及至今年五月,我都是伴在‘王上’身边的,结果到了六月,王上他——”魏溶月说到这里,像是意识到什么,忽然把到嘴边的话收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她踌躇着道:“阿茱姑娘莫怪,实在是今日一早,蓉语姑姑有交代,说是不许向任何人提及‘王上’六月至九月的战事。”
那蓉语领莫恒之命,想来是于闲止授意了。
我讶然:“为何?”
“我也不知。”魏溶月摇头,目光里闪过一丝畏惧之色,“只说违令者死。”
我想了想,道:“或许是李有洛战败终究不光彩,蓉语姑姑怕你们提了惹你们的新王不快,是以严禁谈及吧。”又劝说,“可你只是私下与我说一说,有什么好顾及的,我是远南军的人,与平西李家又没什么干系。”
“可是……”
“我是世子大人身边的人,你今后若跟了我,少不得会与他打交道,我总不能不知根不知底,就将你这么一个人引到他跟前吧?若你当时突然被李有洛从军中送回临岐,是犯了什么事呢?”
魏溶月听了这话,犹豫一阵,一咬牙:“也罢。”说道,“阿茱姑娘既跟在世子大人军中,必然知道自去年战起,近两年时间,平西军、燕军,与随军一直僵持不下吧?”
我点头。
“今年五月,‘王上’觉得局势这么僵着总不是办法,原打算暂回临岐一趟,只留几名将军在明月关驻守,谁知到了六月,‘王上’突然接到一个消息,说是……说是与我们合谋的燕兵竟暗中与辽东勾结,想要图谋平西。‘王上’起初根本不信,一笑置之。然而过了些日子,大约是六月中吧,又有探子来说,远南军在雁山截下了随兵与燕兵,是随将卫——卫什么将军手底下的人亲耳听到燕兵与辽东结盟,‘王上’这才起了疑。”
我道:“只是起疑罢了,为何李有洛后来突然率兵突袭辽东驻军?”
辽东与燕都不想打,若李有洛当时不这么莽撞,他们三边就不会三败俱伤,于闲止也不会这么轻易就取了平西。
“因为大随那个王爷撤军了呀。”这时,魏溶月道。
我一愣:“你说什么?”
“大随有个叫朱焕的亲王,是随君的亲弟弟,身份金贵得很。原本‘王上’得知辽东与燕暗中合盟,虽然起了疑,也是不想打的。谁知没过几日,忽然又传来朱焕从裕城撤军的消息。你想想,裕城那么重要,朱焕好不容易才拿到手,为什么要舍了呢?不就是因为他已经知道辽东与燕要攻打平西,及时撤出这摊浑水吗?‘王上’是因为朱焕撤军,才一不做二不休,去打辽东的呀。我也是因为王上要突袭辽东,临时改了行程,才被人送回——”
不等魏溶月说完,我倏然一下站起身。
那个让二哥撤军的人……根本就是我。
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我一直以为于闲止纵着我让二哥从裕城撤军,只是为了让二哥趁燕战至力竭,夺取邛楼,从而牵制住燕。
原来……原来真的是我想得太浅了。
把辽东与燕暗中结盟的消息放出去的是我,引平西去突袭辽东的还是我!
原来自入雁山起,不,从我随宫的那一日起或者更早以前起,我的每一步,便被于闲止算在其中了。
“姑娘,你怎么了姑娘?”身旁传来魏溶月的声音。
我回过神,垂下眸,这才发现自己捧着茶盏的手一直在微微发颤。
心头犹如烈火灼然,我再忍不住,一拂袖将手里的茶盏砸落在地。
茶盏脆裂的脆音引得绣姑推门而入,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眼地上的茶盏,担忧地唤了声:“阿茱……”
外头是沉沉的,无间的夜,云层很低,朔风盘旋。
我看着绣姑,道:“我要见于闲止……本公主要见于闲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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