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八,黄道吉日,大皇兄于子归殿上坐,五十名秀女分次入殿,是为选妃。
其实今日之前,我本该从这五十人中挑出资质最佳的两人作为皇后之选,可宁思之死令我心生怠惰,左右我精挑细选出的未必能真的如意,不如就由了大皇兄去挑。
兴许他随心选来的,比我千挑万选出的更好。
依照祖上的规矩,秀女中若有被我大皇兄看中留了牌子的,三日后就会被册封,其余被赐花的便被分去六宫各处,从宫女做起。
自然也可有特例,时有秀女才姿俱佳,被皇上当场封妃,就好比当年的楚离。
子归殿外,待选秀女各色姿容,五人一组排头入殿,等候被大皇兄问话。
淮王妃与我一般坐于龙椅的一侧,却一直缄默不言。座椅下方立着太监总管刘成宝,以及负责选妃的礼部侍郎王启堂。
大皇兄依规矩选着,与每一个都说上一二言,话不多,问的都是诗书礼仪上的东西,英挺的眉时而深锁时而微蹙,却甚少有过展颜。
自然也不是没有秀女讨得他欢心,詹事府左中允之女襄茹,一袭浅碧小袄在姹紫嫣红的华服中格外醒目,一颦一笑如出水芙蓉。
大皇兄看了她一眼,问:“喜欢碧色?”
她浅浅一笑,眉目已含情,却答:“回皇上,不喜碧色。”
大皇兄眉头一蹙,仿佛明知她话藏玄机,却不欲与她周旋,已步至下一人身前,又听得她道:“皇上若因妾身的衣色便揣度妾身喜欢碧色,未免太不解女子心意。”
大皇兄脚步一顿,回过身淡淡道:“那么朕就给你一个机会,且将你的心意告知于朕。”
襄茹应了声“是”,道:“回皇上,妾身不喜碧色,是因绿叶衬朱花,妾身不甘做衬托他人的绿叶,要做,便做当中众星拱月的朱花。”她说着,抬目看向大皇兄,接着道,“可妾身今日着碧色衣装,是因一众姐妹皆穿粉着艳,是以妾身所着的碧色并非真的碧色,而是能让皇上一眼便瞧见的红朱。”
大皇兄冷笑一声,道:“第一眼瞧你,未必第二眼还会瞧你。”
但襄茹听了这话,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大皇兄道:“可有了第一眼,才可能有第二眼。”她一顿,忽又垂下头去,轻声道:“皇上莫怪妾身唐突,然妾身所言所为,不过是因斗胆揣度圣意,想要做皇上的心中的女子罢了。”
大皇兄漠然道:“心中的女子?你且说一说,朕心目中的女子,该是什么样的?”
襄茹道:“皇上天纵英明,但身处帝王之位,未免曲高和寡,是以心中所求,并非才德姿容兼备,怕不过是一名知心人罢了。”
听得“知心人”三字,大皇兄似乎愣了一愣,良久不言。
襄茹咬了咬下唇,认真道:“臣妾心知自己差之甚远,如若皇上肯赐臣妾一个机会,假以时日,臣妾定会做皇上的知心人。”
已经过去了十二名秀女,却无一人被留下来。
襄茹此言一出,子归殿忽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屏息凝神,似乎都在等大皇兄的答案。
我叹了一声,与立在一旁的兰嘉道:“身子有些凉,你去给本公主备个手炉罢。”
她静静应了声“是”,从侧门离开了子归殿。
兰嘉的身影消失在侧门外那一刻,大皇兄忽笑道:“好一个知心人!左中允竟将朕当年与他的闲话说与了你听。”
襄茹一惊,连忙跪伏在地上:“爹爹无心之口,望皇上恕罪。”
大皇兄道:“罢了,难为左中允谨小慎微的性子,竟生了你这么个大胆的女儿,留牌子等册封罢。”
或许因襄茹开了先河,之后的秀女或有姿色或有才德的都被留了牌子。
眼前尽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可有一瞬间我竟觉得大皇兄的心中必定是颓唐的,他走马观花地为自己充盈着后宫,唇畔的笑容虽多了些,但那份喜色还未至眼底便已消散。
我想也许只有襄茹“知心人”三字无意说中了大皇兄的心思,可惜她并不是他的知心人。
而大皇兄的心思从来可探知而不可触及,他的克己与自持,让他一直都站在最冷漠的一端,不会妄为,亦不会随心所欲。
盛妍进子归殿时,天色已有些暗了,因宁思故去,她这一排只有四人。
大皇兄已有些许疲惫,问的话倒别有深意:“‘无衣’二字,何解?”
其中一名秀女答:“岂曰无衣?与其同袍。回皇上的话,此句出自《诗经秦风》,歌咏的是兄弟情深。”
大皇兄问:“念过书?”
那秀女谦逊道:“回皇上,念过,但念得不精。”
大皇兄略点了一下头,吩咐刘成宝留了她的牌子,又问余下三人:“你们呢?可有不同的见地?”
另两名秀女面面相觑,这时候,盛妍却道:“回皇上,妾身以为无衣所歌咏的兄弟情深不过是就前朝而言,如若放在本朝,无衣二字更是指君臣之礼。”
大皇兄笑了一声:“说下去。”
盛妍道:“昔有淮王率兵出征,为大随保住江山,后淮王归来,太上皇便命人将淮王幼时所居更名为无衣殿。太上皇与淮王虽为兄弟,但更是君臣,臣子为君王出征,但君王更念臣子恩德,便赐殿名无衣,是为即便身为人君亦会以兄弟之礼待之,这是仁君的典范。”
她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直到最末,我才听明白她竟是借我父皇的事迹,赞大皇兄亦是个仁君。
因那无衣殿后来为我二哥所居,而二哥也曾领兵出征,于雁关大败敌军,与数十年前淮王的经历一般无二。
可大皇兄听了盛妍所言,只摆了摆手,吩咐刘成宝赐花。
盛妍愣了一愣,似乎难以置信,问道:“皇上可否告诉妾身,妾身竟是哪里说错了么?”
大皇兄回过身来看她,出乎意料地做了句解释:“无衣殿名的来由,与君臣无干,而是感念袍泽之谊。”
的确如此。
当年父皇将淮王所居更名为无衣殿,是因听闻将士在外,大敌当前亦能同进同退,历尽千险仍可生死与共,虽为异姓,但更胜于血亲兄弟。
刘成宝将一枝白茶赐给了盛妍。
盛妍垂眸木然看着手里的茶花,慢慢直起身来,本是要随另外两名落选的秀女一起从偏门退出去,怎奈脚下一个趔趄,忽又跌倒在地,喃喃道:“皇上,皇上只因妾身不知无衣殿的因果,便不要妾身了?”
原来她真地没听明白我大皇兄的言下之意。
“无衣”二字究竟何解并非重要,可笑她竟以为在后宫的种种作为,竟能瞒过当今圣上。
其实大皇兄的那句“袍泽之谊”已是在喻醒她沙场将士尚可互托生死,她安泰无恙又何必苦心算计他人。
新的无名秀女已按次入殿,盛妍爬起身,讷讷退到偏门口,忽然双膝落地直挺挺地跪下,厉声道:“皇上,妾身不服!”
整个子归殿静了下来。
此举无疑与顶撞圣上,众人皆是一惊。
“大胆!”须臾,倒是礼部的王启堂高声喝道,正要上前斥责,却被大皇兄拦了一拦。
盛妍已是满面泪痕,声音亦变得凄婉:“妾身不明白皇上何以因为无衣二字见解不同便要赐妾身花,昔日太上皇与淮王种种妾身不过道听途说,以为更名无衣殿是太上皇念及兄弟情份,是太上皇仁厚,这又有什么错?”
“就好比皇上您正看着一个故事,忽然有人不管不顾地将这故事的结果说与您听,您一头雾水不知因果难免揣度再三,但对这个故事的体会,便与先前全然不同了。妾身于无衣殿,正如一个被告知结局而不知故事因果的人!”
盛妍这一番话分明是强词夺理,可大皇兄听后却愣住了。
好半晌,他忽然抬眼朝我看来。
不,并非是在看我,而是在看本该站在我身侧却帮去我备手炉的兰嘉。
子归殿的气氛因大皇兄的一刻怔怔而变得凝重,盛妍的眼里却似有光,仿佛又瞧见了希望。
可那光只亮了一瞬便灭了,因我大皇兄道:“多年以前,确实有一个人趁朕不防,不管不顾地将朕未瞧完的故事因果说与朕听,朕之后所为,是又将这故事翻来覆去看了数遍,才知同样一个故事,深陷其中与端看因果的滋味不尽相同,而每复看之,都有新的所得。你只知其因果而不究内里,看来朕与你并非同道中人。”
此言刚落,偏门外忽然“啪”地响了一声。
刘成宝疾步走去掀开偏门的帘子,我才瞧清地上碎着的是我的手炉,而兰嘉垂眸跪下,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起伏:“臣女唐突,皇上恕罪。”
大皇兄眉头深锁,良久才缓缓道:“平身。”
兰嘉又抬眸看我一眼,我摇了摇头,示意已不需手炉,她便往我身边而来。
可她才走了几步,仓惶离殿的盛妍却不慎与她撞了个满怀,脚下一个蹒跚,一个物事便从她袖囊里落出来。
而大皇兄瞧见地上的物事,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那是我赠予兰嘉的药囊。
我母后生前所制的药囊。
囊子上那朵分明清丽婉转的杜鹃花在这一刻忽然变得嫣红夺目,随着大皇兄震怒的一声“站住!”,子归殿的气氛一下子凝重到了极点,所有人都齐身跪倒在地,包括我与淮王妃。
大皇兄弯下身子,拾了几次才拾起那枚药囊。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兰嘉,问道:“这药囊,你是从何得来的?”
兰嘉似乎不知该怎么答,只垂眸不语。
我想了想,道:“回皇上的话,这枚药囊是昌平在江淩偶然得之,见其精巧动人,便赠予兰嘉做礼。”
“偶然……得之?”大皇兄愣了,片刻竟露出了一丝笑意,可这笑意却冷寒至极:“偶然得之你便随意赠予他人为礼?你知不知道这枚药囊是何人所制?!究竟为何物?!”
我默了一默,轻声道:“昌平知道。”
大皇兄又笑了,咬牙道:“呵,你知道,你竟然知道。好得很,朕有你这么一个皇妹,真是好得很!”
我抬头看向大皇兄,一字一句道:“正是因为知道,皇妹才要将这药囊赠予兰嘉。”
“自幼时起,大皇兄便将皇妹护于翼下,皇妹十七岁被禁于冷宫,后也是因为大皇兄登基以后力排众议大赦天下才将皇妹救出来。皇妹纵然无能,却一直将这些许点滴感念在心,这些年大皇兄汲汲营营无一日不辛苦操劳,皇妹心中别无他求,只盼有朝一日大皇兄能随心随性一回,盼着日后陪在皇兄身边的,不是他人,而是皇兄的……知心人。”
大皇兄的脸色白了一白,看了刘成宝一眼。
刘成宝会意,带着众人退出了殿外,只余了我和大皇兄。
忽然一下子归殿变得深广又寂静,宫外时有萧疏的风声。
大皇兄沉默了许久,才问:“碧丫头,你都知道了?”
我道:“我不知道,我只是……猜到了一些。”
他叹了一声:“你既猜到,便也因猜到朕有所为,亦有所不得不为,何必如此。”
我垂下眸子,不知怎地竟想起一桩往事,不由笑了起来:“阿碧还记得小时候每每与二哥一起被父皇责骂,父皇便会将大皇兄端出来做我二人的榜样。皇兄勤勉自持,一直被父皇捧在手心,可唯一一回顶撞父皇,确是在一桩大事上。”
离妃入宫那年,大皇兄曾因母后的谥号多年未封,便在母后的祭日冲撞了父皇,且被父皇禁足了整整三月。
“皇兄被禁足时,阿碧曾偷溜去东宫探望皇兄,还劝皇兄何必要与父皇硬碰硬,父皇这么疼您,赔个不是不就好了么。可彼时大皇兄只应了阿碧一句话,说没什么,只是因思念母后了。”
“那时阿碧年幼,加之未曾有幸见母后一面,不解皇兄言中之情。如今想来,母后在皇兄心中,必定是谁也不可替代的,是以母后生前若吩咐了什么事,大皇兄纵是拼了性命亦会照办的。”
当年我问大皇兄何时娶太子妃时,他便给我看了他的药囊。
他说母后是江南药商之女,这个药囊是她亲手所制,原是一对。
母后将药囊给他的时候,曾说等有一天大皇兄长大,到了该娶王妃的年纪,她会将另一只药囊赠予她看中的媳妇。
那时我问过大皇兄,另一只药囊呢?
可大皇兄摇头却说不知。
而今日我将这药囊赠予兰嘉,又算不算帮母后了了心愿?
我道:“阿碧此去江淩,见到了越叔。越叔与阿碧说,母后毕生所愿,无非是我们三兄妹能平安喜乐,而阿碧亦然。”说着,我又抬头看向他:“所以皇兄不必因担心阿碧受委屈,便执意将凤印交予阿碧,不必选一个无能无才的女子做皇后,好叫后宫之权一直握在阿碧手中,叫阿碧不再因身世之故落入当年九死一生的境地。皇兄更不必因亲眼得见母后被父皇赐死,宁肯与兰嘉此生不见也不愿她入后宫为后,其实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福份,母后一生憾恨,兰嘉未必如她。阿碧知道大皇兄的心中有她,儿时皇兄捧着一卷古镜,与阿碧说起在后宫遇到一个别有见解的女子时,是阿碧第一回在皇兄的眉梢看到那样的喜色。”
“所以,皇兄更不必因担心阿碧没了您的庇护在远南遭遇种种不堪,而迟迟不肯真正应允阿碧与于闲止的亲事。皇兄放心,往事如何不可追矣,但阿碧是个惜命的性子,只此一生无论走到哪里,也绝不会自轻自贱。”
当我安静地说完这番话,我第一回在大皇兄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悲凉的情绪。
可这丝悲凉,又恍若溶入了他素有的沉着与自持,叫人不易察觉。
良久,我听得他轻轻叹了一声,唤道:“刘成宝,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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