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皇兄是两年多前的初春即位的。
即位之后,大赦天下,也将我从兰萃宫放了出来。
三年一回的选妃自一年前便开始筹办,由礼部在随国上下挑选三千人,层层甄选,至今日,只余下百人。
依照规矩,这一百个佳人中,大皇兄可挑选二十人晋为妃嫔,或有姿色才品俱佳的,可赐给亲王,余下众人,便分于后宫各处为宫女。
大皇兄于选妃立后一事真是懒得管,且后宫无人,便苦了我这个公主。
刘成宝成日成日地将礼部的文书,佳人的名录兼之身家详载往天华宫里送。
我不敢怠慢,时时坐在案前看得天昏地暗,偶尔伏在案头睡去,醒来即见灯火悠悠,于闲止坐在桌案对面,手里握着书卷,淡淡道一声:“醒了?”
他面容沉静,好像月上仙人,叫人觉得犹在梦里。
天华宫与无衣殿隔得近,于闲止自住进了宫里,便常常过来,时而我得闲,亦会携了文书去寻他。
我与他在一起,并没有多少惊心动魄,许多时候,两个人各自在案头坐了,对着公文卷宗便是一天,偶或心有所感,便当做趣味,说与彼此听。
如斯安宁,恍恍然会错觉多年弹指而过,我与他已是白头夫妻。
回宫后,我没怎么瞧见二嫂,却与沈羽见了一面,也是在于闲止的无衣殿。
那日沈羽得空,过来找于闲止唠嗑,因他说的都是兵部的事,我也只能听个一知半解。言语中得知慕央已从淮安回京,燕地有乱,朝廷要派将军往西镇守,二嫂请命离去,二哥却死活不准,两人便闹了个天翻地覆。
我却奇怪二嫂要离京,自可向大皇兄请命,何必在意二哥准不准。
于闲止便告诉我,说二皇兄已不再过问礼部的事,而是监管了兵部,是大权在握了。
沈羽打趣道:“皇上识人善用,将兵部与刑部交给朱焕看着,任小阿绿挑了礼部选妃的担子,余下三部又有丞相,右仆射这样的老臣子管着,倘若再由昌平公主掌权后宫,他这个皇帝,当真做得游刃有余。”
彼时我已被选妃立后的重责压得喘不过气,沈羽这么一说,我只听便觉得惶恐不已。
可他仿佛真长了一张乌鸦嘴,不日,刘成宝便携着一道圣旨和一块黄金玉印拜访天华宫来了。
玉印是凤印。
圣旨正式册封我为昌平长公主,且暂时保管凤印,执掌后宫,等选妃结束,才将凤印交予新任皇后。
我大皇兄即位后,因后宫没几个妃嫔,只授了颜贵人协理六宫之权,管得大都是宫女太监的琐事,而凤印自离妃去世后,已尘封多年。
圣旨一出,六宫哗然。
我当年害死离妃的流言又不胫而走,身处死地尚能绝处逢生重攀枝头,故而流言中的昌平长公主,在蛇蝎心肠四字后,又多了一个心机深重。
一时之间,六宫人人自危。
然而,紧随蜚短流长而来的,却是盛极的荣宠,更因我如今执掌六宫,这荣宠比之我还是父皇的掌上明珠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天华宫从一个无人问津之处变作六宫重地,掌事的宫女,太监,臣子的夫人,后宫中但凡有一点名头的,甚至从来不问世事的静嫔都时来与我问安。
我身旁除了小三登与兰嘉,本只有两个不算贴身的宫女。而今人手不够使唤,便让小三登去内务府要人。内务府隔日便送来十来个,且据说还有人抢破头的往天华宫里挤,送银钱的有之,攀关系的有之,不敢找兰嘉,便在小三登面前说尽好话。
而当我的轿辇行过宫道,众人齐身跪地参拜,公主千岁千千岁,再不会视若无睹。
这就是深宫,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深宫。
我在冷宫里命悬一线时无人顾我死活,而今我晨起的枕上落了几丝发,都有人帮我数清楚。
大随明宗皇帝在世时,随国富强至极,万国来朝。
今日的天华宫亦堪比当时。
我下了禁令,除了每日清晨例行的问安,除了每月初一与十五,其余的时候,闭门谢客。
禁令设下的第二日,一直未曾来拜访的颜贵人便于清晨的问安时分来了。
这日静嫔身子不舒服没过来,天华宫中,便只有颜贵人与她身旁的一个太监。
大皇兄吩咐我执掌六宫以后,或多或少便架空了颜贵人协理之权。
她若因此不来拜访我,我倒不觉得什么,只她今日身旁的太监,我却是认得的。
太监姓佘名英,曾是内务府的总管。
我刚从冷宫出来,曾生了一场大病,小三登依照孙贵开的方子去拿药材,却被这个佘英拦下。他说,我被克扣了用度,药方上的药材内务府批不得。
小三登人好好地去,却鼻青脸肿地回来,浑身上下都是伤。
后来我病好了,听二哥说起这回事,才知当日小三登为了帮我拿到药材,曾跪下身求佘英,哪知佘英非但不允,还命旁的太监将他拳打脚踢地撵了出去。
万幸二哥从旁路过,这才将小三登救了出来。
二哥已是王爷,本不该管后宫之事,但他当时气急,强行革了佘英的职,且还命人将他处死。
这事后来被大哥晓得,盛怒之下,禁足二哥一月,而内务府总管一职便任其撤了,佘英苟活一命,后不知又在哪当值,如今看来,竟是攀上了颜贵人的高枝。
颜贵人与我叙了几句话,便道:“日前听内务府说,皇妹这里缺人手,可巧姐姐这有一个机灵的,当年还是内务府的总管,皇妹若不介意,便拿去使唤着。”
这竟是怕我彻底夺了她的权,要往我宫里安插人。
佘英应声便跟我跪下,拜福道:“奴才见过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拜完又抬起头,谄媚笑得讨好:“说来奴才还跟公主身旁的三登公公自幼玩得拢,这么多年,没少听公公提及公主的好。”
他一把年纪已是不惑之龄,小三登才与我同岁,他倒好意思提“自幼”。
我扫了小三登一眼,他垂眸不语。
佘英又与他道:“也就近两年没怎么见三登公公,公公的气色益发好了。”
小三登仍是没有应他。
宫内落针可闻,我捧了一盏茶在手中慢慢拨着,颜贵人干笑道:“皇妹您看,佘公公与三登公公认得,与您也认得,本就是……”
我不由笑起来,截住她的话:“这谁来着?”又问小三登:“你认得他?”
小三登仍垂着眸子,语气亦是轻的:“回公主,奴才不记得了。”
佘英傻了。
颜贵人的脸色亦变得十分难看。
我对一旁新来的宫女道:“回头去跟内务府打声招呼,不要将甚么猫猫狗狗的都往本公主宫里送,成甚么体统?纵是天华宫容得下这么多人,本公主气量甚小,多一个也容不下。”再与颜贵人笑道:“昌平就是这样,想起一出是一出,当着贵人的面训斥下人,倒叫贵人见笑了。”
颜贵人面色发白,起身道:“皇妹哪里的话,皇妹宫务缠身,是姐姐来得不是时候。”
语罢,就要带着佘英告退。
她走至门口,我又唤了一声:“慢着。”
颜贵人回过身来,愣愣地看着我。
我走到她跟前,道:“皇妹不敢当,算起来,昌平不才,还略长颜贵人一岁,贵人从此便依着规矩,唤我一声长公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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