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哥带二嫂回京那年,曾有过一段好时光。
二哥虽游历花丛,但遇到二嫂,却是他第一回真真切切地动心。
二嫂自幼在军营长大,不如寻常女子好对付。她进宫那天,二哥拜倒在我和大哥面前痛哭流涕,说自己将二嫂骗回京,已使尽了浑身解数,往后他一辈子的幸福,就要交到我和大哥手上了。
当时大哥的脸就青了,转头将父皇交予二哥的差事一并揽在了自己身上,倘若父皇问起话来,还要为我们兄妹三人周旋,一个月没见,已憔悴得不成人形。
我的担子更大,我要帮着二哥追二嫂。
那些日子,我当真过得诚惶诚恐,等闲怠慢了二嫂,二哥就要连人带命地栽在我手上。
有一回,平西的贡枣到了,我借花献佛地拿给二嫂吃,二嫂大约吃不惯枣子,随后便闹了几日的痢疾。我惊慌失措,生怕她一个过不惯要回江淩老家,连夜里入梦,都能瞧见二哥惨白着一张脸,伸长舌头吊死在天华宫门前。
后来难为情的却是二嫂,她说:“行军打仗的时候,三天两头也就啃几个白面馍馍。我是糙米糙肉的吃多了,一时没吃惯这精细果子,可惜了你的好东西。”
相处得久了,才发现二嫂其实极好伺候。
因她在军营长大,比我还没见过俗世的新鲜,我把在景阳街淘到的稀奇玩耍教给她,久而久之,我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却要苦了我二哥,堂堂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子,却混成了个跟班,无论我和二嫂做什么,他都巴巴地来凑一份。
更苦的是他追二嫂已追得整个皇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我二嫂依旧浑然不觉。
于是二哥他就这么勤勤恳恳地追着,从秋风起追到了冬雪落,从冬雪落追到了春花开,从春花开追到了小荷才露尖尖角。
那年初夏,二嫂闲来无事,编了几个养蛐蛐儿的小竹笼子送给我,慕央和二哥。
彼时二哥已默默喜欢了二嫂年余,可那份患得患失的心境,却历久弥新。
收到竹笼子,他先欢喜了好几天。后有一日,他似不经意状,诓二嫂说他不慎将竹笼子弄丢了。谁知二嫂竟没半分介意,还说:“那你可以再去景阳街买一个新的。”二哥又为此郁结了一个月。
正巧江淩传来消息,说沈羽在西里中了流箭,虽没殃及性命,但伤势很重。
沈羽是二嫂的师父,是二嫂从小到大,心中最着紧的那个人。听闻沈羽受伤,二嫂心忧得连着几宿都睡不着,而二哥,大约就是在这时心灰意冷的。
二哥说,他可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对二嫂好,哪怕她想要天上的月亮,他都会为她摘下来。可他做得再多,也比不过“沈羽”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因为他,早已赶在他之前,在她的心中扎了根。
那时候,二嫂虽没提,但我和二哥都料定她要回江淩了。一年了,一年来的忐忑,一年来的喜悲,全要付之东流,别说二哥不甘心,连我也不甘心,我跟二哥说:“你到底将她挂在心尖上挂了这么久,往后可能还会挂下去,而今她要走了,总该让她晓得罢?”
二哥听了这话,张了张口,终究还是默不作声。
于是在一个夏晖极盛的下午,我和二嫂二哥三人坐在天华宫内,我问二嫂,兵营里头那么辛苦,可曾想过要换一种活法?二嫂很诧异,问我怎么换。
我想了很久,才说:“譬如活得养尊处优一些,譬如不再连年征伐四方,譬如嫁给一位皇子,做个皇子妃什么的。”
我话里的意思已十分明白,二嫂听后愣了许久,垂下眸子没有再说话。
宫外灼灼的夏光将整个天地晒得万籁俱静,可宫内却阴影纵横,二哥忽然站起身,哑声道:“忽、忽然想到,父皇还有事找我,我先走了。”
他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他其实努力在笑,虽然笑得非常难看。
我的心一沉再沉,终究无可奈何。大约这样流水有情落花无意的事,任谁都是奈若何。
等到整个天华宫都快要被夏阳晒得昏死过去的时候,二嫂终于讷讷地,迟疑地开了口:“你二哥他、他去哪里了?”
天华宫不远处,有个水塘子。水塘子旁边,有棵百年老槐,树干粗壮需三人合抱,枝叶亭亭如华盖。小时候,每逢夏暑,我们兄妹三人便在这槐树下嬉戏乘凉。
天阳炖耀,二哥倚坐在老树根下,闷不吭声地摆弄着他那个据说已弄丢了的竹笼子。
而二嫂站在十尺开外,喊了声:“喂!”
二哥一僵,转过头来,愣愣地看着她。
二嫂说:“朱焕,你能帮我在你们禁军谋个差事么?”
二哥呆然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说:“成,我去跟慕央招呼一声。”想了一想,又说,“你何必在禁军谋差事,往后聂家军终归要你来管,你也迟早会做将军的。”
二嫂说:“聂家军我已交给师父了,可我到底不是一个相夫教子的人,即便做了你的皇子妃,也想在这皇城里有个差事。”
二哥手里的竹笼子“啪”一声掉落在地。
这年盛夏的阳光灼得人睁不开眼,可二哥的双眼却睁得大大的,仿佛生怕这只是个梦,一眨眼就碎了。好半晌,二哥才小心翼翼地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然后终于大笑起来。
他抬袖狠揩了一把眼眶满溢的泪,上前一把将二嫂横抱起来,语无伦次:“我、我们这就去找父皇赐婚!”
这是我第一回看到二哥流泪,平生至今,我也就看二哥淌过两次泪。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倘若二嫂当初的决定不是留在皇宫,那么今时今日,她和二哥所面临的困局会否好一些。
就如同半年前的那个雪夜,倘若我没有央求于闲止带我离开,我们至今也不过是天涯两端相识不相知的人,哪怕在暗夜中两两相对,亦能发乎情止乎礼,又何至于如今日这般不知所以然。
大约人这一生中,都会有那样一个瞬间,让今后既定的路为之改变。
只是二嫂后来又与我说,本来是一刹那才有的决定,可是回头去想,也许从初见的第一面,一切便已不一样了,有的人出现,注定在你的生命中掀起惊涛骇浪。
我快要睡着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及笄那天,父皇带我去祭拜母后。
父皇曾爱笃母后,可母后离世后,父皇却甚少提及她,那天,父皇在母后的牌位前默立流泪,说:“少年轻狂,或有心结不解之时,难免驻足彷徨,茫然而不知方向。而今回想当初,答案不过五字,且行且珍惜。”
且行且珍惜。
隔日大早,我才刚睡着不久,就有人来扰人清梦。
二嫂在外头叩门,先唤了我几声,约莫见没反应,就推门进来道:“别装了,我晓得你已被我吵醒了。”
我翻了个身,不与她一般见识。
二嫂又往榻头坐了,问:“昨夜你和于闲止孤男寡女的,就没发生点什么?”
我心下抖了抖,仍将眼皮合着。
二嫂叹了口气,道:“罢了,问你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我去问他好了。”
我一惊,连忙爬起身,作刚睡醒状朦胧道:“二嫂?你怎么找到这来了?”
她嘿嘿一笑:“许亦天不亮就来跟我磕头认错,顺道就把你们卖了。”又看我一眼,慢吞吞问:“怎么,脸色苍白成这样?”
我打了个呵欠:“哦,可能因为昨晚没睡好罢。”
二嫂听了这话,却讶异道:“怪了,才将于闲止来给我开门时,脸色也不大好,我问他何故,他也说是没睡好。你跟他、你跟他不是真发生了点什么罢?”
我默默无言地看着二嫂,良久,我问她:“我大皇兄将你召回京可不是小事,过两日就要启程了,你想好怎么应付他,跟我二哥了吗?”
二嫂哑然,半晌才干巴巴地笑道:“今早沈羽府里的小斯四处找你和于闲止,我看他似乎有要事,就带他来了这里。”
我纳罕道:“沈羽?他找我们做甚么?”
二嫂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过来的时候,于闲止约莫已等了你好一阵子了,我看他似乎不忍心吵醒你,这才来叫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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