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冬,咸阳迎来第一场雪,大雪连下三天三夜,堆起数尺之高。树枝上挂着的冰凌长短错落,光彩晶莹流动,官路覆上一层松软厚雪,完全掩盖住了车轱辘的滚痕和行人的脚印。
咸阳上方的天空灰暗又迷蒙,流云变幻莫测,寒风声瑟瑟呼啸,城墙上的旗帜随风作响。那挥旗有力的和瑟声似繁华城里的曼舞轻歌,又像断壁残垣里的寒鸦声。
卯时将过,一缕霞光破开天际,照向漆压压的城头。
浩浩荡荡的骑兵冲出城门,护送几辆华贵的车马向东边而去。
嬴政完成统一中原的次年,便定下规矩,会抽时间定期巡游各郡。今次的东巡计划是年前就早早计划好的,但因为嬴政病体初愈,东巡劳力伤神,众官一致劝谏嬴政更改时间择日巡游。
嬴政却心意已决,没有采纳众官的谏言。
这一次巡游是嬴政帝业生涯里的第六次,随行的有公子胡亥、相国李斯、蒙恬胞弟、宦臣赵高等人。原御史大夫在嬴政不在期间代任右丞相一职,主持咸阳大局。
因为东巡途中要停下来祭祀山川神明,所以身任祭祀之职的乐瑾也在随从行列。
马车极其快速平稳地驶向日出方向,乐瑾掀开一角车帘看了看外面,阳光流入车厢内,却汲取不到一丝暖意,她连忙将手缩回袖内,敛容正襟危坐。
车厢里还坐着一个人。
马车驶了好一段路程,乐瑾没和对方说上一句话,气氛沉默得可怕,只听得到车轱辘转动和马蹄的声音。
她微微低头,偷偷瞄了眼稳坐在她旁边的这位。嬴政正浏览着朝奏竹简,眉头轻锁,注意力未分半丝半毫。
乐瑾不由得有点发愁。
此去不知多久,要是一直这样煎熬,也太难过了吧!TAT
她好想念星魂……
……要不和云起挨着也好,实在不行另一辆马车里的李斯蒙毅也凑合嘛,所以到底哪个丧天良的非要把她安排在皇帝身边??!高谈国务得找李斯,保护皇帝是影密卫该做的,她挨着皇帝能干嘛???
乐瑾愁得脑壳发霉。
嬴政阅完一份朝简,不巧瞧见这姑娘耷拉的眉眼,“乐瑾,你有事想说?”
有些懵的乐瑾抬起头,对上嬴政那双不怒自威的眼,噎下冒到嘴边的“啊”字,规规矩矩回答:“陛下,臣暂时无事可说。”
“是么。”
不。
不是!
她觉得蒙将军他们可能需要她,她有很多话要和他们好好谈谈!!
然而在嬴政的注视下,乐瑾并不敢这么说,她不太有底气的病恹道:“陛下,我觉得我可能有点水土不服……”
这还没出咸阳呢,闹哪门子的水土不服?
皇帝陛下一脸冷漠,“朕看你不是水土不服,而是劣性难除。”
乐瑾心里小失望小失望的:“您教训的是。”
嬴政认为,论气人的本事,这姑娘要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从她时不时呈上来的奏章就能看出,这家伙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主。
嬴政斜了她一眼,“你在阴阳家,一直都是以这种态度给朕办事的?”
“不,陛下,我在阴阳家一向都是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做事小心谨慎不敢出半点纰漏。”为了加深真实性,她搬出一个可信度比较高的人,“这一点星魂可以给我作证。”
嬴政会信她才有鬼。
估摸着她在的那段时间,阴阳家多半天天都能找着乐子。
不过一想起阴阳家,联想到那尚未完成便夭折的寻仙药计划,嬴政眼神变得不善。
乐瑾自觉的闭嘴消声,老老实实窝角落里当透明人。
嬴政的目光穿过轻微伏动的车帘,外面山棱雪景绵延万里,银树绽满霜花,株株玲珑剔透。朝阳升起之时,金辉普照山峦那一刻,整个天地像冰雪雕刻过的一般干净。
他喜欢寒冬。这是一年中最干净的时候。战火留下的疮痍被积雪埋住,万里疆土如似梦幻,这才是他想要造就的秦国。
但他也讨厌寒冬。霜雪冬积春融,短暂易逝,他讨厌一切短暂的事物。
盛衰。
兴亡。
还有生死。
这些他都讨厌。
花费了无数财力和物力去追求长生不老药,到头来却是一场可笑的骗局!那群方士欺骗了他!所谓的仙山,所谓的仙人,所谓的仙药全是假的!他们没有求得长生不老药!
现在他从这一场荒诞的梦中清醒了,会有更多的人为此付出代价。
嬴政如是狠道。
而眼下,就从那群谋乱的六国旧部开始!
皇帝亲自巡视各地,这一去就是四五个月。随行队伍越过河东、上党、赵郡,淌过奔腾的黄河,沿途之中每经过一座盛名高山一条浩瀚之河,便要祭祀山水之神,以告圣上贤明盛德,求佑大秦万里疆域,外邦不敢南下,百姓乐业安居。
临海之滨,涛浪击石声震耳欲聋,站于海岩上方遥遥望去,海面泛金霞,与天际共色。海风卷起嬴政的玄金色的袖摆,他望着这秀美河山,清明异常,唤李斯到一碣石旁,撰颂秦德。
乐瑾处在浩壮队伍最不起眼的一侧,等了好久李斯还没有撰刻完,她心情复杂的叹气。
与她熟识的蒙毅乜斜她,趁没人注意,问:“祭祀大人,好端端的你叹什么气?”
“蒙大人,我好无聊,我觉得我要死了。”
蒙毅:“……”
乐瑾唔了声,追问他:“我们陪陛下东巡这么久,结束之后有长假放吗?”
“先别说了。”
乐瑾:“???”
别说了?“那是放还是不放的意思?”
小姑娘眼巴巴的瞅着自己,蒙毅难以狠心漠视这样的眼神,“小世子在看着你。”
你再问,小世子就要抓住你的小辫子了!
胡亥看不惯乐瑾,朝中大部分人都知道。
胡亥他妹妹当眼珠子似的护着乐瑾,朝中大部分人也知道。
所以蒙毅无心介入这群人错综复杂的爱恨关系。
乐瑾扭头看向嬴政身旁的位置,胡亥的表情不善。
他那哪里是在看着她,分明是在瞪着她。
略略略,你老子就在这,有本事你再叫罗网冲上来咬我呀!
仗着嬴政背对着他们,乐瑾冲胡亥办了个鬼脸。
不管他是什么表情,移形换影对换了自己和蒙毅的位置,避开胡亥的视角。
蒙毅莫名其妙被换了位置,整个人异常懵逼,尤其是暴露在胡亥想要吃人的可怕眼神下,他眉毛狂跳,下意识摸向腰间的佩剑:“祭祀大人……!”
乐瑾露出俏皮又乖巧的笑颜,“蒙毅大人,您真是个大好人。”
老好人蒙毅:“我要是被小世子记恨上,全是你害的。”
“放心,到时候我会救你的。”起码人生安全是不会有问题的。
蒙毅:“……”
呵呵,我信了你的邪。
李斯篆刻完毕,嬴政心情大悦,好生嘉奖了李斯一番。
乐官祭祖,颂先王之德。敬神,祈大秦万世不朽。祭山河,扬始皇千秋之功。
宣扬秦威的肃穆秦谣使人豪迈万丈。
一切完毕,行军在嬴政的命令下退走巨鹿,乐瑾落到最后面,看了下碣石上刻写的:
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
三十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
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斋庄。
……
秦圣临国,始定刑名,显陈旧章。
初平法式,审别职任,以立恒常。
六王专倍,贪戾慠猛,率众自强。
暴虐恣行,负力而骄,数动甲兵。
阴通间使,以事合从,行为辟方。
内饰诈谋,外来侵边,遂起祸殃。
义威诛之,殄熄暴悖,乱贼灭亡。
圣德广密,六合之中,被泽无疆。
……
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
皆遵度轨,安和敦勉,莫不顺令。
黔首修絜,人乐同则,嘉保太平。
后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①
她突然有点明白嬴政为什么想要长生不老。
人一生过于短暂,嬴政的野心和抱负还有太多太多没有实现。年岁带给嬴政不仅是衰老,还有理想未尝的不甘愿。
乐瑾停顿小片刻,不再多想,追上队伍。
临淄是这次东巡的终点,之后就能返程回去。陪从嬴政四个多月的乐瑾如释重负。更重要的是这一路风平浪静,没有遭遇危险,实属万幸。
希望月底能够按计划动身回咸阳。
她背靠车辇侧壁昏昏欲睡,恍惚听见马匹躁动的踢踏声,余光无意瞟见嬴政冷凝紧绷的脸庞,乐瑾瞬间一个激灵,“陛下!”
嬴政斜眼问她:“何事?”
“我觉得我们……”
一道尖锐震耳的撞击声猝然响起,马车瞬间粉碎,拉车的四匹马仰天嘶叫,随后急促的怒吼声插断她的话:
“有刺客!保护陛下!”
好了,这下该担心的,不该担心的都发生了。
她这乌鸦嘴啊!
马匹受了惊吓躁动得厉害,乐瑾欲起身看看外面的情形,嬴政持剑拦下她,“老实坐着!”
乐瑾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天问,被迫坐回去。她心存疑惑,嬴政盯着马车门,扣紧随身佩戴的天问剑,坐姿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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