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魂沉寂在一片昏黑中，不知睡了多久，身体里的劲气都快被抽空了。
一股令人窒息的烦闷感萦上心口，星魂下意识皱了皱眉，憋着这口闷气，强使自己抬起沉重胶合着的眼皮，从昏厥状态中清醒过来。
“滴答……”滴水落地声穿进星魂耳中。
指尖摸到一滩黏腻的水渍，这气味跟铁锈味一样刺鼻，星魂费力坐起身，食指跃出一簇火苗，照亮了手中的斑斑锈迹。
是血！
脑中浑噩一扫而光，他赫然清明，捂着疼痛作祟的胸口站起来，聚气一照——
地上好多血！
有的过了太久，血液已经干渍发黑了，有的才溅上去不久，犹有余温。大片血迹浸透石板缝，将地面染成诡异的青红色，连同地表边缘野生的植被都被淋成了血色。
这究竟死了多少人才会留下这么多的血迹？
星魂举起内气散发出来的幽蓝色莹光，一边走一边观察周围。
这次他并不是在一片漆黑混沌空间中，而是在一处阴森湿冷的槐树林里。他头上是遮天蔽日的槐树树冠，树干可堪几个人成年人合抱，零星星光从叶隙间投泻下来，空气蒙上了一层梦幻的幽蓝色光晕。
不知是这里雨水有问题，还是泥土里的养分特殊，这些槐树粗干呈黑色，叶极翠，花开透明无色，和寻常的槐树大为不同。槐树遒劲纠结的虬根半露出地面，高度差不多快到星魂腰部，树根根部之间长出零零星星的瘤子，看起来极其怪异。
星魂盯着槐树的根瘤看了一会儿，总觉得它的形状有点奇怪又有点眼熟，他心思一动，走过去用手指拨掉根瘤表面的泥巴，剥开它的庐山真面。
没有泥巴掩饰棱角，根瘤很快就现出真实轮廓。
这哪里是槐树长出来的根瘤，分明是一颗颗头颅骨！
他立刻拨开另一颗根瘤表面上的泥，不出他所料，泥层里面露出一根断裂的肋骨。
星魂微眯起蓝眸，绕有兴趣的抬头望了眼面前这棵参耸入云的老槐树。猜测没错的话，他脚底下应该埋藏着很多具尸体，这些老槐树根扎进地里，生长过程中，将埋葬在地底的骸骨无意间带了出来，经历风雨侵蚀，最后形成了这个模样。
他有些惊奇。槐树素有“鬼树”之称，号称木中之鬼，阴气重，易招鬼滋阴，最忌讳种在墓地边，是谁竟然在坟地上面栽植槐树林？
他不信所谓的神鬼之说，但这里的种种迹象，明显昭示着这地方的人有古怪，还是稍加小心为妙。
将手中气焰移到另一边，星魂照清楚地面，脚下杂生的花草乱丛铺满地面，只让出一条羊肠小径经人过路。他在不远处的花地里发现了有人活动过的痕迹，星魂有心要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覆手熄了幽蓝色的内气，顺着脚印延伸的方向三两下瞬移出好几米开外。
走到树林深处，他在一株繁盛巨大的老槐树下发现了一个女孩。
看个子差不多九岁大丁点的女孩，像个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跪趴在老树裸露来的虬根上，脑袋瓜子埋在胳膊肘里，看不见脸，背上头发上依稀铺了点掉落下来的槐花。
“小鬼，你……”话没说下去就戛然而止，星魂幽蓝色的瞳孔因为惊愕微微收缩。
只因女孩听到陌生声音偏过脸，从胳膊肘间露出大半张脸。
“乐瑾？！”
“咦？你认识我？”女孩半睁明眸，疑惑的嘀咕一声，“可我好像不记得见过你。”
“你看得见我？”
“当然，我眼睛现在还没有坏掉，我当然看得见你，你好奇怪，为什么会问这么傻的话？”她顿了顿，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耶？我好像有一点点眼花了，你能不能走过来一点点……”
星魂没过去，女孩见他动都不动弹一下，哼哼了两声，头转过去也不理他。
“诶诶？”她脑袋顶一重，被一双手扣着转了回去。少年白皙的脸孔近在眼前，女孩气鼓鼓的，而后往星魂身后看了看，确定了自己的发现，她鼓起大眼睛惊奇道：“原来你是鬼呀！”
“哦？”
“你看你都没有影子。”
星魂眉眼间流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比起有没有影子，他更好奇这个小家伙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梦中，就算他潜意识里有些想她了，该遇见的也不该是这么个小不点啊。
“小家伙，你为什么能看见我呢……”捏着女孩的小下巴左右打量，温热的触感如此真实，真叫人难以相信这是一场梦。
女孩不懂他话中的真实含义，以为他只是在疑惑为什么会被她看见，“我听族里的人说，世间是有鬼的，只有很少很少的人才能看见你们，我以前都没有见到过，就不是很相信，没想到这个世上真的有鬼存在啊。”
她一口一个鬼，又不见丝毫怯色，隐约还有一点遇见从未亲眼见过的某种可怕之物的兴奋感，星魂邪气阴森的恐吓她：“是啊，我要是鬼，第一个就把你吃了。”
女孩瘪嘴，“我才不怕，你要是把我吃了，我说不定还能好受点。”
星魂这才发现她脸色白得不正常，眉间隐隐泛着黑气，明显中毒了。好吧，知道她会平安无事的长大，星魂并不担心她毒发身亡，反而恶趣味发作，好整以暇的吓唬她：“你中毒了，没有解药的话，过不了多久就会死的喔。”
“我……”方才还说不怕的女孩瞬间垮脸，声音里有哭腔：“我……我应该还能再撑半天，然后……然后你等我撑不住了再吃我吧。”
星魂阴郁的心情瞬间被她逗乐了，“要我放过你也行，你得老老实实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你又是为什么中毒的。”
“你不是这里的鬼吗，为什么会不知道这是哪里？难道你不是我们鬼族青牙谷的人？”女孩很机敏，却没有想过他不是青牙谷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青牙谷。
脸枕在手臂上，她说：“这里是鬼族的祖地，埋葬着历代族长和巫医长老，还有好多被以前的巫医长老拿来试药，最后不幸死掉的人。”说起最后一点，女孩简直想要暴风哭泣，“我讨厌长老爷爷！他以前就喜欢骗我喝苦药，又拿我来试药，还把我扔在这里，我讨厌这里！这里阴森森的又冷又黑一点也不好玩，我不要死了以后被埋在这里。”
试药么……
他在石殿里听那对夫妇争吵，也说的这事，那女人说他们的女儿被丢在祖地不管，说的应该就是这个地方了。
“他拿你试的什么药？”星魂问她。
“我不知道，好像……好像是叫什么长生不老药吧。”
长生不老药。这药星魂不仅不陌生，还熟悉得很。云中君修炼一辈子丹术，最后所求，不过一枚长生不老药而已，嬴政倾尽六成国库让阴阳家和公输家修造蜃楼就是为了去海外仙山寻找长生不老药的药引。
星魂志不在此，对云中君研究长生不老药这件事向来都是以事不关已的态度漠然置之。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居然拿你来试药，看来在你们族人的心里，你远远比不上一枚丹药呢，真可怜啊。”星魂冷然笑道，轻柔怜悯的语气更像揭人伤疤的刀子。
小孩子的心思总是简单又敏感的，诡异的是，小乐瑾没觉得他对她有恶意，或许他语气的冷戾不是冲她来的。
衣角被扯了扯，星魂垂眸看向她，她可怜兮兮的说：“你能不能抱我起来，我浑身没力气，腿都坐麻了，我想坐到上面去。”
她瞅了一眼槐树的虬根，意思不言而喻。
星魂温柔轻笑，压低腔调阴测测的对她说：“上面都是骷髅头哦，还有好多你祖先的骸骨，你确定要坐上去？”
“……真的？”
“真的。”
“呜哇！”女孩痛哭出声，“我讨厌这个鬼地方！你们都是坏人，都不让我好过，我讨厌你们！”
星魂的脸不自然的僵了，没想到她还真被吓哭了。
扯嗓子哭了两声，女孩又觉得一个劲干嚎实在累得慌，不想哭了。她拱了拱小身子想从地上爬起来，结果没成功，她有些丧气的说：“我饿了，我想吃我娘亲做的杏花糕。”
啧，这丫头果然从小到大都是个没心没肺的主。
星魂无动于衷道：“这里可不像有东西可以给你饱腹的地方，忍着。”
“可是我真的很饿。”她再次拽了拽星魂的衣角，“我娘亲上次给我做的杏花糕我还没来得及吃，你带我回去好不好？我想回家了，我现在好难受。”
“刚才还说我是鬼呢，现在就开始为了吃的讨好我了？”
“如果你带我回去，我还可以让人把你供起来。”怕他不相信，女孩学着大人的模样肃起小脸说：“真的，你把生前下葬的地点告诉我，我倒时候挖你出来。”
“……”星魂一时之间竟然无言以对。
他脸上晦暗不明，女孩捏着他的袖子想摇摇他，让他给个态度，奈何手短力气小，身子一歪，脑袋直直的往地上磕。
星魂眼疾手快地提起她的后领，在她摔到之前成功解救了她，忽略她尝试挣扎又没啥力气的小短腿，星魂道：“行了，别折腾了，你家在哪儿？我带你去。”
女孩指向羊肠小道说：“那边，沿着那条路出去，过不了多久就能看见我家了。不过你能不能别这么提着我？你这样弄得我不舒服。”
星魂毫不费力的将她提高一点，拎至眼前说：“我放你下来，你自己走得回去？有求于人还那么多要求，信不信我等一会儿扔你在这里不管了？”
“可是……”这样真的很难受嘛。对上他那双戏谑的眸子，小女孩委屈巴巴的不说话了。
见她乖了，星魂迈步朝她先前指的方向走过去。
层层叠叠的茂枝繁叶遮盖下，夜光或明或暗，穿过槐树林中央，里面的环境更黑更凄冷，星魂良好的夜行视力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念及现在带了个小累赘，他运气弹出一缕小火苗，照亮脚下荆棘遍布的小径。
女孩盯着他食指指尖上的幽火不放，满眼好奇。星魂瞥见她惨白病恹的脸，这副孱弱模样唤起了星魂对乐瑾某次落崖的记忆，那一次她也是这样脆弱，仿佛轻轻一戳就会四分五裂。
哪怕明明知道眼前的她只是由梦而生的虚假产物……星魂一时头疼，他对乐瑾这家伙，尤其是面对受了伤弱得可怜的她，向来没有脾气。
腾手抱起她，换了个让她舒服的方式带她出去，星魂握住她的手将内力传入她掌中，那缕吸引了她注意力的火苗转移到了她手中。“运稳内气，给我指路。”
乐瑾动了动指尖，小火苗左右摇曳，完全没有灼人的温度，她惊异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只是内力外放的一种存在形式，等你以后修炼到一定程度，也可以轻易做到。”
这话不知哪里戳到她了，她原本明媚澄澈的眸光倏地黯淡，衬着煞白的肤色，在萤光幽微的深沉暗夜下，显露出死一般的倾颓之态。
“怎么？”星魂分了一丝心神在她身上。
“他们喂我的药，那个长生不老药，”她下意识攥紧星魂胸前的衣料，小脑袋埋到他颈间，“那药是用很多神药炼制出来的，他们说那些药的药性无法完整融合，炼出来的长生不老药带有剧毒。在我之前，还有一万个族人也成了炼制那个药的试验品，他们无一例外都被那个药毒死了，可我……可是我肚子好饿啊，我还没有准备好被毒毒死，你说，我还有以后吗？”
她的头发沾了槐花，有淡淡花香的味道，星魂稳稳抱着她，说：“你会没事的。”
不仅相安无事，有朝一日还会跑来祸害他。
“我觉得你在骗我。不是说人是看不见鬼的吗，我肯定是要变成鬼了，不然为什么能看见你？”
星魂：“……”
反正这只是虚构的梦境，他甩手扔掉这个臭丫头不管应该没毛病吧？！
“说起来你和书上描述的鬼根本不一样呢，”将指尖上的小火苗挨到星魂脸边，女孩看着星魂的模样，眼睛重现光彩，“书上说你们是龇牙咧嘴茹毛饮血的怪物，可是你看起来很正常呀，如果我成了鬼也是你这个样子，那我死得可以稍微安心一点了。”
解释是解释不清楚了，星魂懒得听她继续废话，小家伙脑袋在眼前一晃一晃的遮住他的视线了，他按着她脑袋顶往下压了压，边走边说：“放心，你死不了，祸害哪有不遗害千年的道理。”
怀里的人似乎想反驳，可能是顾及自己现在的处境，最后闭上嘴巴没再说话。
没有她在旁边分他心神，星魂几步瞬移就出了槐树林。
璀璨斑斓的星光豁然洒下，群峰高耸凌云，晚风呼啸不止，星魂站在山巅最高处，身影融入深邃星海中，仿佛抬手即可摘星辰。
他微微垂眸，视线往下移，在叠叠山峦间看见了一座宏大壮阔的城。
“那就是你家？”
过了会儿仍没得到回应，星魂稍微拉开她的身子，猩红的鲜血映入眼中。
她五窍在流血，体内之毒侵蚀得越来越凶猛，肌肤苍白如纸。灼烧血肉的痛到一种极致，她的知觉变得迟钝，反而感觉不到痛意了。
接触到星魂微冷的目光，乐瑾摸摸鼻子，碰到一手的血。
星魂锁紧眉心。这药的毒性竟然这么霸道？那些拿她试炼长生不老药的东西恐怕没有手下留情。
“我身体里面好像有一团火快要把我烧成灰烬了。”
他听着她趴在自己耳边抱怨了一句为啥等死的时候这么折磨人，不是两眼一闭腿一蹬就去了吗凭啥她就不一样。
星魂心想，你要真像那样，你就真完了。
“他们说吃了长生不老药，就得经历一次脱胎换骨涅槃重生的痛苦，熬过去就是新生，我觉得他们都是骗子，明明以前那么多人都被熬死了，我……”她忽然之间纠结得皱着脸，问星魂：“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真难为你有点自知之明了。”就没见过哪个将死之人话像她这么多的。
“可是我不说话转移注意力，我怕我会忍不住……”说到最后她声音越来越小，微若蚊蝇，“但是呢，死的时候不是一个人，我还是很开心的。”
星魂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因为他负伤无意中陷入了一场虚幻之境而已，就算眼前的人是真真实实的过去，他的乐瑾也是好生生的活在现实中的。他如此清醒冷静，偏偏内心又有股异样的别扭感冲击他理智的面具。
“你不会死的，别害怕。”按捺着频频抽疼的额角，星魂右手扣着她的后脑勺，半带安抚性质地揉了揉她。
“我也不是太怕，嗯……其实也就疼得受不了的时候有一点点，但是我现在不怎么疼了……”她的肌肤越来越透明，仿佛即将与空气融为一体。
没待星魂反应，她已经像个易碎的瓷器，破裂消失。
还没散灭的萤火光点穿过星魂的手，飞向空中。
灼热感残留在星魂掌心中，渗入肌肤扒附着血管迅速蔓延，这炽烈的灼意来势凶猛，星魂呼吸一滞，一股血腥气涌上喉中压都压不住。
“该死！”他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毕露，心肺受损带来的疼痛感不知为何愈加明显。
一股无形之火在体内灼烧，几番运转内力镇压仍无济于事，他不免有些怒极。
指尖迸发出幽蓝色的冷光，星魂一挥手，气刃扫过一侧，似乎是砍中了破解幻境的阵眼。
一条条细密的裂痕向外扩散，布满整个空间，最后“咔嚓”一声，裂了。
……
星魂猛地睁开紧闭已久的眼睛！
室内的烛火摇曳，光线照进他眼中。
“星魂？！你终于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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