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来来往往, 临时停靠的一辆接一辆。
林母保持微笑, 帮忙收钱找钱, 陪着女儿卖完了老棉袄底下泡沫塑料箱子里头的饭团。
能不卖吗这么多, 难不成要带回家放馊掉
等到一箱子饭团告罄的时候,她一只手一个, 揪着林蕊跟苏木各一边的耳朵往家走。
卖茶叶蛋的大妈还在后头劝着“哎哟,孩子也是帮家里减轻负担。你下手轻点儿。明儿还来吗明儿咱们再搭伙。”
呵,这交情混的。
林母扭过头, 文质彬彬“您请回,孩子不懂事, 叫您见笑了。”
说着, 她左手劲加大了一成。
林蕊“嗷”的一声, 一个劲儿地叫唤“哎哟, 妈, 我没干坏事。”
“没干坏事你在铁道口欢迎我来着”
林蕊刚想点头, 又咂摸出话音不对,赶紧摇头坦白从宽“不是。我就是卖饭团来着。”
林母冷笑, 很好, 都理直气壮了。
她拽着两个不省心的小家伙一路走到筒子楼下,恰好碰上王奶奶从解放公园回家。
看见这一大两小, 王奶奶顿时笑了“蕊蕊放学啦哎哟,郑大夫,你出差回来了明儿我干煸了知了猴,你尝尝, 公园里头的一点儿不比农村的差。”
林母保持微笑“是的,刚好在路上碰见蕊蕊。”
林蕊头皮发麻,一个劲儿朝王奶奶使眼色。
奈何王奶奶眼睛没往她的方向瞟,只高兴地摸了摸苏木的脑袋“还是咱们苏木有良心,你去接你嬢嬢的,是不是下午就出门,吃过晚饭又不见人,等了好久。”
林母笑容依旧“是,火车晚点了,在路上停了好长时间。”
林蕊在心中滴血,脸上的笑比哭都难看。
王奶奶,这要是赶上革命战争年代,您老都不用敌人严刑逼供啊,直接痛快地兜了我方的老底。
林母跟王奶奶寒暄完,领着两个孩子上楼。
苏木负隅顽抗,冲林母笑得满怀期待“嬢嬢,我就不上去了,天都这么晚了。”
林母笑容如春风拂面“哪能呢,嬢嬢特地给你买了礼物。”
王奶奶迟钝得很,还在后头一个劲儿催促“快去快去,看看你嬢嬢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说着,她欢快地笑了起来。
那一串“咯咯咯”的笑声中,苏木哭丧着脸,跟奔赴刑场一样踏进林家的房门。
“跪下”
门板一合上,林母就眼神示意搓衣板的方向。
苏木见势不妙,赶紧求情“嬢嬢,蕊蕊身体不好,吃不消。”
“我是说你俩都跪下”林母陡然沉下脸,压低声音呵斥,“无法无天,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苏木愣了下,乖乖拿来搓衣板,臊眉耷眼地跟林蕊并排跪在林母面前。
“苏木,你喊我一声嬢嬢,我就得管你。娘亲舅大,嬢嬢也是半个妈。”林母气得额上青筋直跳,指着自己的小女儿道,“不用猜,鬼主意肯定是蕊蕊提的。”
林蕊惊讶,哎哟,原来她外婆这么高看她妈啊。她还以为真正的十四岁的她妈压根没有商业头脑呢。
“你还挺得意的,是不”林母一看小女儿抬起头,就忍不住想抄起鸡毛掸子,“你自己说说,你犯了多少错误”
林蕊哪敢硬碰硬,赶紧龇牙咧嘴地承认错误“我,我偷偷出去做生意了。”
“就这个”
林蕊开始数水泥地上的裂痕到底有几根“我不该瞒着你们。”
“你今晚为什么不上晚自习你是怎么跟你们班主任说的”
林蕊头都不敢抬,小声嘟囔“我说我在家自习。”
林母放下倒茶的开水壶,估计连热水都不能压下心头的冷笑。
她直接拿手指头戳女儿的脑袋瓜“你们李老师就这么傻你说什么他都信”
林蕊被戳得“嗷嗷”直叫,估摸着瞒不过去了,只能咬咬牙一狠心,直接承认“我说你答应的。”
好大的能耐,都学会撒谎两头瞒着了
林母揪女儿的耳朵“你自己说说,你是不是要上天”
“没,哎哟,妈,痛痛痛。”林蕊连连哀求,“那不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嘛。哦,不不不,是那个天高皇帝远。也不对,就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先斩后奏而已。”
林母直接叫她给气乐了“你还一套套的,啊成语乱用,难怪语文考试不及格。”
林蕊疼得龇牙咧嘴“我也没干什么坏事,实在是卖的太好了,简直钱不是钱,我都”
“闭嘴跪着好好反省”
还越说越来劲了
林母懒得理会小女儿的胡搅蛮缠,转过眼看苏木,“你再想想,你到底错在哪儿”
苏木见识了嬢嬢的暴风骤雨,从头到尾缩着脑袋,乖巧的很“我不该没拦住蕊蕊。”
“我看你是根本没想拦着”林母沉下脸,“我跟她爸不在家,你不知道找鑫鑫”
苏木小小声念道“鑫鑫姐军训去了。”
林母怒极反笑,指指林蕊,又指指苏木“好啊,你俩现在是同盟了,一唱一和的。”
林蕊没憋住,直接扯过装钱的布袋子给林母看“妈,你自己数数,就这一晚上,我们挣了多少钱。”
苏木数过的,他一箱子装五十个饭团,一晚上卖的一干二净。加上中午试水的那三十个,他们今天进账八十块。
现在米价是在飞涨,可也就是从不到两毛涨到了三毛五,这么些饭团,用的米也用不到五斤,也就是两块钱。
再加上佐料、鸭肠、牛杂、煤球这些个开销,总共不过十块钱。他们净利润能有七十元呢。
都快赶上她妈一个月的工资了。
林母伸出手,问林蕊“粮票呢”
“啊”林蕊连连摆手,“我没用粮票啊,我用的都是家里头的米。”
林母气不打一处来“你个傻丫头,你不知道卖出粮食要收粮票的啊。街上吃碗馄饨还要交粮票呢”
林蕊傻眼了。她这才知道此时的粮票比钱更值钱。
比方说两毛钱不到一斤的米,粮票在黑市上起码值三毛,也就是光掏钱买议价粮得五毛钱才能买一斤。
林母叫自己的傻姑娘给气得哭笑不得“你不收粮票,人家当然愿意买你的了。深圳那会儿,不收粮票的饭店,价钱比别处贵五倍都多的是人去吃。”
当钱是大风刮来的以为人家是傻子,人家当她是傻子才真的
林蕊满脸委屈“怎么没人告诉我。”
林母冷笑“碰上你这种傻子,人家偷笑还来不及呢。谁会跟你说这事儿”
林蕊扭过头,控诉地瞪着苏木。是自己人吗太不够意思了
苏木冤枉的很“我不知道啊。”
他在香港待了大半年,早把买东西还要票证的事情丢到脑袋后头去了。回来后基本上在林家蹭吃蹭喝,他也基本没用上过粮票。
推着车来卖老面馒头的也没问他要过粮票。他说馒头怎么涨价来着了。
林蕊各种郁闷,只差在床上打滚“我还以为我赚了呢,合着我亏了。”
林母伸出手“给我看看,你亏了多少霍,一袋子米被你干掉了大半袋,你打算下半年喝西北风没看到现在人连火柴都往家里头搬上几百盒么大家都抢着往家里头囤东西,你好了,给我大甩卖是不”
现在上海已经凭票供应食盐跟火柴,就连铝锅都只能以旧换新,或者凭借结婚证跟户口本买。
林蕊恍然大悟,难怪前两天还有人想买她煮串串香的铝锅呢。
她叫她妈一顿数落,满心的小骄傲全都变成了委屈。
林蕊嘟着嘴巴,将柜子里头一只布袋子拖出去给她妈“都在这儿呢,你自己数。”
袋子里头,十块钱一沓子的角票分票整整齐齐码放成几十摞。剩下的则是按照一百块钱一捆的标准,绑着黄色的橡皮筋。
林母哭笑不得“你什么时候能把书包收拾得这么清爽,我就做梦都笑醒了。”
她先点的是毛票,还不甚在意。等数到一元两元累积的百元时,她就变了脸色。待数完所有的钱,林母直接呆愣着不出声。
一千五,整整一千五百块。比她大学毕业的高级工程师丈夫一年的工资还多。
林蕊掰着手指头跟她妈算“知了猴是芬妮跟王奶奶捉的,我按照两分钱一只收。当日当天结账,加在一起,各给了她俩八十块。”
林母叹了口气,坐在床边,半晌不吭声。
林蕊偷偷看着她妈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这一半的钱是苏木挣的。妈,你得给人家。”
做人要讲原则,她妈不能没收苏木的收入。
林母拍拍床,让两个孩子坐下来,正色道“你老实跟妈讲,你为什么要做生意是不是班上有同学嘲笑你了”
现在下海的人多,一夜暴富的也不少。
他们厂里头有人一直郁郁不得志,前几年一气之下停薪留职去深圳的。今年春节见了,俨然就是挥金如土的大老板,阔气得很。
现在海南搞开发,厂里头也有不少人蠢蠢欲动。错过了八零年的深圳,难道还要错过八八年的海南吗
钱是不是好东西当然是。否则为什么人类都在追求财富呢。
林母不是万物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她拼命学习考出来的原动力就是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家女命运。
她怜惜地看着小女儿。
他们夫妻都是在厂里头挣死工资,一个月就是工作再多就那么定额的钱。
眼下连国家副总理都吃不起五块钱一只的大虾,何况是他们这样有两个正上学的女儿的家庭。
“蕊蕊,比起身外物,一个人的学识跟精神面貌更重要。妈妈不希望你跟别人攀比,因为攀比永远没有尽头。你是万元户,人家一笔生意就成了百万元户。你说,能比的完吗”
林蕊眨巴眼睛。娘哎,我的亲娘,你能不能别说得这么深奥啊。
她没别的想法,就是不能看见钱就在眼前,她还不弯腰捡起来。
“妈,你也看到了,我们连一个月都没干完,就挣了这些钱。要是捋起袖子干一年呢,咱家也是万元户。”
林母摸着她的头,微笑“蕊蕊是觉得没钱花不自在了妈以后每天都给你一毛钱,怎么样”
现在鑫鑫上大学,每个月都有补贴,基本上够管自己。家里头的开支账簿还是能够匀出蕊蕊的零嘴钱的。
“哎哟。”林蕊又要满床打滚,“妈,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哄小孩啊。”
林母看着撒娇耍赖的小女儿,笑着摇摇头“你看看你,是不是个小孩”
“妈。”林蕊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坐起来,抱住她妈的胳膊,急切道,“你看,事实就摆在眼前。我又没不上学,你就让我继续做下去。”
林母脸一沉,一巴掌拍到她后背上“你不想上学啦你看到哪个学生做小生意的我告诉你,只要有人举报,你们学校立刻开除”
校园也不是象牙塔,外头人都忙着挣钱时,学校里头照样有学生脑筋活泛,做起了小生意。
校方勃然大怒,下了死命令,坚决不准,否则一律开除。
林蕊摇着她妈的胳膊“那你下班以后搞呗。妈,我跟你说,解放公园门口的夜市生意不要太好。我们的串串香跟寿司可受欢迎了。你一晚上的营业额,一百块钱小意思。”
林母敲她的脑袋“你是想让你妈我被开除,对不”
林蕊立刻鼓动她妈“您真不如出来单干。”
眼下林母的收入跟她在医院的医专同学相比,似乎没有什么差别,福利待遇还更好些。可等到退休之后,那差距就一天天的显出来了。
一个事业单位,一个是企业,而且还是后来破产的企业,退休工资差了整整好几倍。人家一个月七八千,她却只有一两千。
“越说越没谱,全是怪话。”林母皱眉,“我看你还是皮痒。”
“妈”林蕊撅着嘴巴,“我跟你说认真的呢。”
林母是老医专出身,后来又历经“文革”,走的是全科医生路线。她不仅内外妇儿通吃,还中西医结合,什么针灸、拔罐、刮痧等等,一样不落。
这样的人才,最适合在居民区开诊所。大病去医院,小病可以直接在家门口解决。
上辈子,林主席在定点医院还全额报销医药费呢。有个头疼脑热的,林主席照样愿意自己掏钱直接在小区门诊解决了。
“妈,你想啊。你们这些厂里的职工看病是国家报销,可是进城务工的人没有啊。他们同样会生病,他们生病了怎么办肯定要找地方看病。开小诊所一来能挣钱,二来能为更多人医疗卫生服务,是好事。”
林母又好气又好笑,点着她的脑袋道“行了行了,越说越没谱,我还在讲你呢,你先打算策反我逃课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林蕊立刻化身为树懒,挂在她妈身上,一个劲儿哼哼唧唧,死活避重就轻。
“你别想了,学给我继续上,不许再打歪主意。”林母盖棺定论,“这钱,我先给你们收着,免得你俩又使坏。”
林蕊惊呼“不行妈,钱放着很快就不值钱了。”
现在一千五百块瞅着好像不少,过两年大概就买不了什么东西。
现在菜场上的肉类就一天一个价,都快翻倍了。就连巷子口郊区农民挑来卖的蔬菜也一样,茄子已经三毛钱一斤。
林母笑道“那我去商店也抢十条羊毛裤回来”
听培训班的同学说,云南还有人为了抢毛线直接大打出手。
“不,妈,你得钱生钱。所有的易耗品价格都会有上限。”林蕊叹气,“既然你不肯接手我们的生意,又不愿意开诊所,那这钱我只好投资给舅妈了。”
现在鸡蛋销售市场全面放开,鸡蛋的需求量在飞速上涨。舅妈的养鸡场刚起步,完全处于小打小闹的状态,她应该尽快扩大规模,抢占市场。
“我看好我舅妈的魄力。”林蕊得意地扬起头,“这一千五百块钱就是我投入的股金,将来我要吃分红。”
林母拍了下女儿的屁股,嗔道“算盘珠子拨得倒精。这钱不是有一半归苏木吗”
林蕊朝苏木抬抬下巴“我那是替他管着钱。就他跟我干爹这样,钱在身上都过不了夜”
要不是对何半仙的人品尚还有点儿信心,她都怀疑上辈子她干爷爷是直接拿苏木换钱买酒喝了。
所以后来才没脸提起这个徒弟。
林母戳女儿的脑门,又好气又好笑“在你身上能过夜你比苏木更能霍霍钱。哪次压岁钱你能过了正月”
“我那是开源,开源比节流有意义多了。”林蕊叹气,“怨谁呢,谁让我妈不肯挣钱呢。”
林母叫她给逗乐了“你就是运气好,一把头挣到钱了,所以光看见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不管干什么,都有成功的失败的。”
“钢铁厂也一样啊,谁能保证它一直开下去。万一它不行了,也倒闭了,你跟爸爸怎么办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头,否则风险太大了。”
林母愣了下,拽拽女儿的小辫子“你还想挺多的啊。行了,赶紧洗澡早点儿睡,明天还要上学呢。”
她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硬座,同样累得昏昏欲睡。
林蕊眼巴巴地看着苏木,惋惜不已“看样子,以后只能你自己一个人做生意了。”
她想哭,这起码得损失一半钱。
林母皱眉“不行,没碰上事儿都不知道害怕。你也安生待着,等你师父回来了,我跟他好好商量商量你以后的事情。”
话音刚落,走廊上就响起脚步声。
林蕊的耳朵多尖啊,一下子就辨认出那是特属于她干爷爷的步伐。
何半仙笑眯眯的,敲着门道“我怎么听到有人念我。”
林母没让何半仙进屋,直接开门出去“老何,有点儿事情,我要跟你谈谈,咱们下去说。”
屋子门关上了,林蕊跳下床问苏木“你膝盖怎么样啊,痛不痛我妈也真是的。”
罚她跪搓衣板也是就算了,怎么能连苏木都罚。
苏木呆愣愣的,突然间笑起来,满床打滚“我真高兴,从来没人罚过我。”
“你傻啊。”林蕊觉得这孩子的脑袋瓜子堪忧,委实不像个聪明的娃。
苏木傲娇地“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啊,大家都知道我不是他们的孩子,连我师父都不打我罚我。”
筒子楼的人心善,谁也没嘲笑欺负他。可大家都对他客客气气,不管他怎么淘,也不会有人教训他。
他好想知道被妈妈骂甚至敲毛栗子到底是什么滋味。
“孩子,你完了,这是抖的趋势,你现在处于悬崖边缘。”林蕊危言耸听。
苏木却完全听不进去,满脑袋都是林母的那句话。
她是嬢嬢,就是半个妈,必须得管他。
他越想越开心,傻笑个不停。
林蕊看着这孩子,心中满是绝望。这万恶的社会啊,难道就不能找到个正常沟通的对象吗
看看,好好的孩子都被霍霍成什么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1988年粮油价格的情况,按照物价年鉴上的说法,城镇居民凭票供应的粮油价格不变。但当时也存在黑市,倒卖粮票油票的一直都有。
粮油票这些全面退出中国市场是1992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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