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芬婶婶澡洗到一半时,羊水破了,紧接着她肚子一阵接着一阵痛。
舅妈想扶她从盆里头出来,眼睛扫到洗澡水,顿时惊呼:“见红了!”
厨房昏黄的灯光下,白雾氤氲的洗澡水里头,丝丝缕缕的红线跟水草似的纠结缠绕,从水底往上头冒。
外婆见多识广,赶紧招呼儿媳妇把人架起来。
看这动静,是要生了。
桂芬婶婶已经生过两个女儿,现在肚里头的孩子又小,真要发动起来,保不准就是十多分钟半个小时的事。
大肚子已经疼狠了,根本没力气自己走。
外婆招呼大外孙女儿收拾好竹床,准备用竹床当担架,把桂芬婶婶抬去镇上卫生院。
人还没出堂屋,桂芬婶婶就疼得“哎哟”出声,死命拽着外婆的衣角:“嬢嬢,不能去,我不能去啊。”
镇政府有规定,医院不准给没准生证的大肚子接生。她人进了医院,就由不得她做主了。
外婆瞪眼:“这女人要生娃娃还能再塞回头啊。去医院,我就不信她们看着见死不救。”
桂芬婶婶还想说什么,一阵剧痛袭来,她疼得脸纠成一团,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掉。
外婆心往下沉,赶紧伸手摸桂芬婶婶的肚子。好家伙,硬的跟铁板似的,一阵接着一阵,疼的时间比歇下来的时候还长。
来不及了,照这动静根本赶不上送卫生院就得生,只能去请村里头的收生婆婆。
再怎么讲,生在家里也比掉在路上强。
一直跟在后面跳脚的郑鹏主动请缨:“奶奶,我去。”
晚上才下过好大的雨,大人们哪里敢让鹏鹏踩着泥地跑过大半个村子找人。
舅妈直接套上胶鞋:“妈,我去找道真嫂嫂。”
道真嬢嬢是郑家村的接生员。
六七十年代,农村人泰半是在自家,由受过新式接生法培训的接生员帮忙接生。
只是到了八十年代中后期,随着医疗卫生水平的改善以及计划生育政策的推行,大家基本上都去镇上卫生院生孩子了,收生婆婆也渐渐失去市场。
眼下,还得找道真嬢嬢救急。
舅妈匆匆跟公爹打了声招呼,就往院门外走。
外公反应过来,赶紧将手电筒让给她,喊她路上小心点儿,有水坑。
舅妈答应着,深一脚浅一脚朝道真嬢嬢家去。
桂芬婶婶是偷偷怀孕的,根本没去做过产检。村里人也假装没看见她肚子大了,免得叫计生干部找上门。
道真嬢嬢有段时间不干接生的活了。她今晚没在家,去隔壁村上喝喜酒了。因为晚饭时突然间下暴雨,她也没回家,直接留宿在亲戚家。
舅妈上门扑了个空,急得要命也没法子,只得转头走人。
等她再连奔带跑折回家,桂芬婶婶已经被安置在郑家的西厢房中,快要生了。
原本外公外婆是要将桂芬婶婶抬回家去的。
老辈儿说法,生孩子是血光之灾,大肚子都不轻易登别人家的门。
现在他们虽然不讲究这些,但也总该让桂芬婶婶回自己家生去。
奈何外婆家跟桂芬婶婶家连着的那条小路太过于狭窄。平常两个人走在里头都要前后脚,挑副担子都勉强。
等到他们把人抬出门,才悲催地发现竹床根本没办法通过。
这时候桂芬婶婶又疼厉害了,羊水带着血丝,一股股往下淌。
外婆哪里还敢再耽搁,赶紧招呼着外公又把人给抬回自己家。
听到舅妈说接生员不在村里,外婆傻眼了,这下子要怎么是好?桂芬婶婶要生了啊。
隔着门板,一直在南屋里头挺动静的老太发了话:“生就让她生,你不也受过主席的教导,接生过娃娃么。”
外婆都快要哭了:“哎哟,我的老太,我这多少年没接生过了。再说咱家也没接生的东西啊。”
院子门被“哐当”撞响。
道真嬢嬢的女儿抱着个防水布包冲进来:“三奶奶,我哥哥去喊我妈了。你们先把水烧起来,这是我妈的接生包。”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外婆身上。
芬妮都快哭了,央求着看外婆:“三奶奶,你救救我妈吧。”
外婆一咬牙:“先烧水。”
郑鹏从厨房里头奔出来:“奶奶,水烧滚了,我冲开水瓶里头了,要不要再烧一锅?”
林蕊目瞪口呆: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们坑死外婆没商量啊。
林鑫也开始用肥皂刷手,准备给外婆打下手。
开水一盆盆地被送进西厢房。
这间屋子上个月才刷过白石灰,被收拾得干净整洁,原本是特意准备好给林家姐妹过暑假的。
芬妮过意不去,抓着林蕊的手保证:“我明晚一定带你去捉知了猴。”
林蕊伸长了脖子在房门口探头探脑,这会儿都没忘记打听:“知了猴能卖多少钱啊?”
房里头站着外婆跟林鑫,舅妈端着盆血水出来,闻声笑外甥女儿:“不是卖的,加油盐炒了吃,跟瘦肉一样,有嚼劲,喷香!”
她手上端着的盆散发出浓郁的血腥味。
林蕊看了眼红通通的血水,突然间脑袋晕乎乎的,腿脚发软,整个人都刺溜下去。
林鑫一转头,看到妹妹脸色苍白,吓得赶紧招呼芬妮:“快,把蕊蕊架出去,她晕血。”
林蕊没想到她妈小时候居然还有这毛病,手软脚软的被拖到楼梯口坐下。
芬妮虽然力气大,但也就是个跟林蕊同龄的小姑娘。鹏鹏更不行,才八岁的男孩子,个子都比他二姐矮一个头呢。
唯一能使出力气的是外公。
奈何外公解放前是念过私塾的文化人,相当注意男女之大防。
外孙女儿已经十五岁(乡下习惯算虚岁),放在解放前都要定亲了,他这个外公哪里还好再抱着外孙女儿上上下下。
老太被他这迂腐的儿子气得说不出话来,人在屋中重重地跺了下拐杖:“芬妮,把蕊蕊送我屋里来。”
林蕊心中暗道,原来老太清楚她的病不过人啊。
郑鹏还不知道男女七岁不同席的道理,半点儿不忌讳,直接跟芬妮姐一道,把他二姐给拖进老太房中。
老太人坐在窗户旁,算是远远避着,只招呼两个孩子把人安置在藤椅上完事。
林蕊脑袋晕乎乎,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阵阵发黑,胃里头翻江倒海,一张嘴吐出来的全是酸水。
她算是领教到了,她妈的身体真不是一般二般的羸弱。她都怀疑她妈第一次来例假的时候,会不会直接晕过去啊。
外公敲响了房门,伸手递进来一杯刚泡开的桂圆红枣茶。
这也是当地女人生孩子用的灵丹妙药。一杯桂圆红枣茶下肚,累得死去活来的大肚子就有力气继续生下去了。
林蕊抱着热乎乎的茶杯,脑袋靠在藤椅上,心有余悸地看向老太:“生孩子要淌这么多血啊。”
妈呀,那么一大盆,桂芬婶婶身上到底有多少血,会不会都全淌光了。
老太手上剪着鞋样子,闻声笑道:“现在好咯,要是搁在解放前,生孩子淌干血的,都有。”
林蕊听了瑟瑟发抖,暗自庆幸亏得自己母胎单身。单身大法好,单身保平安。
她忍不住抱怨:“那还生什么孩子,这么危险又这么累。”
老太笑呵呵:“你现在小没感觉,等大了就不一样了。女人啊,还是有自己的娃娃才心里头踏实。”
林蕊喝了桂圆红枣茶,养了点儿精神,开始乐呵:“对,传统婚姻就是丧偶式婚姻,有丈夫跟没丈夫一个样儿。没了还清静,少伺候一个人。”
老太嘴巴瘪瘪的,笑出满脸褶子:“可不是。我那时候最怕你老太爷来家,他不回来还安生。只要一回来啊,他就翻箱倒柜,把我的嫁妆全搜走了换大.烟。”
林蕊撅起嘴巴:“所以说,女人结婚吃亏。”
老太乐呵呵:“我们蕊蕊也是大姑娘了啊。再过两年,能找婆家了。”
林蕊吓得赶紧摆手,她可不要,她得全须全尾留着她妈,将来好接着当正处干部呢。
屋外传来一声婴孩的啼哭,老太跟林蕊都眼前一亮,生了。
林蕊想扶老太出去看,老太摆摆手:“莫要吓到了孩子。”
院子门又响起一声“哐当”,穿着格子外套的中年妇女急急忙忙朝屋里走:“哎哟,路上全是烂泥巴。要致富先修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轮得到我们这里。”
她进了堂屋,听见婴儿哭声,赶紧去刷手,帮忙处理孩子的脐带。
娃娃生下来,等着胞衣落干净就好。只要出血不多,那就是母子平安了。
道真嬢嬢站在桂芬婶婶旁边,一手给她揉肚子帮助子宫收缩,一手竖起大拇指夸奖外婆:“我三婶婶就是我三婶婶,能培养出医专女儿跟大学生医生外孙女儿的,能是一般人?”
外婆也笑得合不拢嘴,朝桂芬婶婶点下巴:“带雀儿的,你也可以歇歇了。”
刚生下来的孩子皱巴巴,小小的一团缩在包被里头,脸上头发上全是白乎乎的猪板油一样的东西。
摸着良心说,林蕊没看出哪儿可爱,只觉得像个小老头。
“那是胎脂,能保护宝宝皮肤的。”林鑫看着妹妹掩饰不住的嫌弃,哭笑不得,“你生下来比这还丑。”
林蕊斜着眼睛看她姐,“你可得了吧,我生下来的时候你才四岁,能记得住才怪。”
林鑫挑高眉头:“呵,我不记得?你生下来跟个猴子一样,身上全是毳毛。我看了都替爸妈急,以后这姑娘养大了可怎么办哟。”
“你才猴子呢,谁家猴子有我这么好看!”
外婆端着加了红糖的炒米荷包蛋出灶房,听到姐妹俩拌嘴,立刻招呼他们进去自己盛炒米汤吃:“吃完赶紧睡吧,不早了。”
林蕊抬头看堂屋的座钟,居然已经晚上十点半了。
舅妈拿着空水瓶出产房,笑着招呼两个外甥女:“赶紧洗澡睡觉吧,试试幸子衫,我照着《幸子衫裁剪法》做的,保准一模一样。”
林蕊正糊涂什么是幸子衫。
看到床上摆着的短款针织衫,她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这个,看着有点儿像日本女学生装。
“真好看,舅妈你的手艺是这个。”林蕊竖起大拇指。
舅妈高兴不已,得意道:“只要给我样子,我肯定都能照原样做出来。怎么样,是不是跟《血疑》上的幸子一模一样。哎哟,我们蕊蕊大姑娘了,真标致,长得好像小鹿纯子呢。”
林蕊有点儿小羞涩,这大型商业尬吹现场。小鹿纯子是谁啊,不管,反正标致的意思是漂亮。
林鑫仔细看了眼妹妹,摇摇头道:“不像,蕊蕊眼睛没小鹿纯子圆,不过皮肤比她白。”
院子门发出轻响。
“谁啊?”
林蕊奔到窗户边去张望。
夜色酽酽,天幕中镶嵌的星子不过是点缀。
她只隐约瞧出个中等身形的男人匆匆往郑家走,身后跟着个短头发的年轻姑娘。
舅妈瞅了眼:“哟,根生大哥回家了。”
“三大爹、三婶婶,你们的大恩大德,我根生这辈子都不会忘。”
林蕊还没走下楼,就听见“扑通”一声。
她从楼梯口探出脑袋去看,瞧见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跪在外公身前,“咚咚咚”的磕着响头。
林蕊吓了一跳,妈呀,这也太夸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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