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好好的一场重五宴, 却闹出了这么一场丑事,虽说陛下英明神武,决断及时,但这宫宴到底是有些没什么意思了。
梁王与董淑妃, 不, 现在该叫董庶人,两人被龙羽卫们带下之后, 在场剩下的宗亲们便也都没了谈笑闲话的性质,虽有一群半大的孩子嬉闹几句, 见娘亲众人都是恹恹的, 也都觉没趣儿。
就这般, 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只勉强听罢了眼前的一出戏, 还没出酉时, 这宴便也散了去, 瞧着瞬间清静下来的望乡台, 赵禹宸站起身,朝中主位的方太后屈了一膝“闹这一场,母后想来也该累了,儿臣那还有些折子, 母后且早些歇息。”
方太后点头, 临去前想到了什么, 又转身道“那宋巧云, 总在宫里困着倒也不妥, 没得叫人说咱们欺辱个孩子家,陛下若是问清楚了,便将她送回梁王府去罢。”
赵禹宸听得清楚,心知那宋巧云也不过是叫梁王教出的,言听计从的物件一般,自然也没有去与她计较的意思,闻言倒也应了,起身先送别了太后,方才特意等着苏明珠出来,开口道“贵妃今日受惊了,朕送你回去。”
苏明珠看着这样的赵禹宸,想想方才的情形,心下也不禁生出了真心的感激来,又福了一身“不过是虚惊一场罢了,还是要多谢陛下的英明。”
赵禹宸摇摇头,借着此刻还算明朗的天光,细细的看了看她的额头。
方才在众人面前分辨之时,苏明珠为表清白,重重的地上磕了下去,此刻看着,果然有一道浅浅的印记,赵禹宸瞧着,便皱了眉,伸手去轻轻的抚了抚她的眉心“你说话便说话,何必难为自个,这会儿可还疼”
方才在众人面前时,赵禹宸倒也一直握着她的手心以示安抚,只不过那时候事关满门的前途清白,倒也并顾不得旁的。
但等得虚惊一场之后,平静了下来,人的五感便好似比方才更敏锐了些,便如同此刻,与赵禹宸两两相对着,看着唇红齿白,面若冠玉,发如鸦羽的少年满面认真,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的拂过自己的额头,分明只是隐隐约约,似触未触,眉心却已是刺刺痒痒,仿佛叫雏鸟极轻极柔的毛羽轻轻掠过一般,只叫苏明珠瞪大了眼睛,忍不住便有些惊慌一般的退了一步。
“无无事”苏明珠强忍着想要伸手按住自己眉心的冲动,顿了顿,便竟在赵禹宸的目光里忍不住的垂下了眸去,只连声音都莫名的低了许多“陛下,不必担心。”
赵禹宸看着贵妃似乎有些微微泛红的面颊愣了愣,但因着耳边并未听到什么声音,便也未曾多想,只当是明珠经了这么一场谋害,还有些余悸未消,因此想了想,便又开口安抚道“你不必担心,你的性子,还有苏家的忠心,朕都最是清楚的,不会因着小人勾结攀扯,便信以为真。”
之前赵禹宸说这话时,苏明珠总是存着几分的怀疑与敷衍的,但今日,明晃晃的现实摆在眼前,苏明珠便当真是再没有了反驳的理由。
更莫提,她如今已经知道了其中缘故谁能想到,董淑妃竟然私下里对梁王有意,还叫赵禹宸察觉了出来呢
她抬起头,看了看身旁在春日的暮色,更显得柔和单薄了几分的少年君王,感激之余,也不禁生出几分幼时的好感来。
“陛下,对淑董氏之事,其实不必太过在意。”苏明珠低了头,觉着出了这种事,定然是没一个人心里好受的,为了照顾小皇帝的心里情绪,她没有说的太细,只是小心的解释了几句“董氏是因着从小便知道要进宫,对陛下只视作君王,一心敬畏,再加上梁王野心勃勃,蓄意撩云拨雨,董氏她年轻,见识又短,没撑得住旁人”
只是说到这,苏明珠又忽的觉着有些不对,她是想开解赵禹宸的,怎么好好的给董淇舒那白莲花开脱起来了这么一想,苏明珠顿了顿,便干脆停了口,只认认真真的夸赞道“陛下少年英才,又是这般的人才相貌,好过梁王那个为老不尊、厚颜无耻的千百倍,董淇舒有眼无珠,日后也只有悔不当初的份了”
赵禹宸听着这话,顿了一顿,忽的便沉沉笑了起来。
苏明珠闻笑满面莫名,正诧异时,便见赵禹宸转过头,在望乡台暮色霭霭的粼粼水光映衬下,嘴角带笑,一双杏眸里也好似闪着波光一般,简直亮的晃眼。
分明才刚刚被奸人陷害,险些失去了清白甚至性命,如今回过神后,第一桩事不是表明自己委屈,不是追究陷害之人的罪责,而是第一个想到了朕的心事
这宫内宫外,想来,再没有一个比明珠待朕更好更纯粹的人了
“明珠”这么想着,赵禹宸深吸口气,正待再说些什么时,水廊上却又疾步赶来了一位小内监,行礼之后,跪地匆匆回道“禀陛下,废妃的圣旨传于董家之后,董太傅吐血倒地,找了太医看过,只说是,年纪已大,这么接连中风入体恐怕,不好了”
赵禹宸与苏明珠闻言皆是一愣。
赵禹宸回过神,声音也显得复杂了一些“是哪个太医瞧的还有多少功夫”
内监回得口齿清晰“太医署张医正与葛太医都在,只说若是运道不好,只怕是撑不过今日,董太傅昏去之前,还说着要有负皇恩,要与陛下请罪。”
身为历经三朝、门生遍地的文官之首,超品的太傅,如此临去之时,是合该有着帝王亲临的恩德体面的,更莫提,这般说来,董太傅乃是因着他废妃的圣旨气急而亡,虽说董氏废的有理有据,但明面上看来,董太傅本身却是劳苦功高,并无错处,他若是坐视不理,难免会落上一句薄凉。
“太傅乃朕的恩师,这个时候,朕自是要要太傅去的明明白白,才算是安心。”赵禹宸听了这禀报之后,垂了眼眸,面色便幽幽的有些发沉“魏安,准备出宫,去太傅府。”
与魏安吩咐过后,赵禹宸行在水廊分岔之处,便也停了下来,便又与苏明珠开口道“朕出宫一遭,已是这个时辰,回来必然会晚,你且先回宫去,叫人给你熬一碗安神汤来细细用了,好好睡一日,朕明日下了朝,再去好好寻你说话,还有一桩事朕也明日再一并告诉你。”
赵禹宸说这话时,除了温和体贴之外,还隐隐带了几分期待似的,苏明珠有些疑惑,却也并不十分在意,福身答应了,立在原处等着赵禹宸的御驾走远之后,才也慢慢松了一口气,与白兰一道慢慢的往昭阳宫行了去。
而另一边,赵禹宸轻车简从,也总算是赶在日后落山之前,便在一派蒙蒙的暮色之中行到了太傅府门前。
太傅府里提早得了信儿后,也匆匆在这多半时辰的功夫里,尽力收拾了妥当,正门大开,门前一路都扫尘洒水,处处收拾妥当,连内宅的木门都被匆匆卸了下来,好叫御辇能一路行进太傅门前。
赵禹宸下了车撵时,董府宅院内,也已然整整齐齐的跪满了一院子的人,太傅长子董政如今还在刑部大牢里候着,等着秋后处斩,长房子弟们也都早已被夺去功名,与庶民无异,并没有资格面圣。
如今能出现在他眼前的,便是已太傅二子董严为首的董氏二房一众,原本身为太傅之子,在这个时候,圣驾前来探望安抚,乃是荣耀,他们是不必担忧的,只是董家刚刚才接了一道废妃,以及斥责董家教女无方的圣旨,且这原本的董淑妃,也正是这二房董严的嫡女。
如今见了赵禹宸,董严便也只是满心的惶恐畏惧,行了大礼之后,也仍旧不敢起身,只在地诺诺不敢言,结结巴巴的为女儿之过请起了罪。
赵禹宸却无意与他多言,只摆摆手,便径直进了屋内。
太傅正闭着双眼躺在屏风之后的床榻上,外头候着几个积年的老太医,见了他之后,皆躬身见礼,不必开口,便已低头将董太傅的病长篇大论,一一解释了清楚。
简而言之,就是年纪已大,加上之前董家长子获罪之时已经病了一场,大忧大怒,郁结于心,原本就还未大好,只是用些温补之物慢慢调养着,不曾想今日又是气急攻心,邪风入体,以这个岁数来说,只怕就是这几日,早晚之事了。
赵禹宸听罢,低头沉默一阵,便只动步绕进了屏风之内,看着床榻上面色枯槁,已仿佛连呼吸都瞧不出的老人,开口道“可能叫太傅清醒片刻”
陛下开口了,自然是有的,更莫提董太傅这身子到了这地步,原也在没什么好顾忌的,几位太医躬身上前,在董太傅身上扎了几针,瞧着睁了眼后,便又眼疾手快的在太傅舌下塞进了一枚千年参片吊着气,之后知道君臣之间定要有话要讲,便都低着头退了下去,魏安也退到了屏风外头,亲自守着。
“太傅。”赵禹宸在床榻边坐了下来,亲自动手在董太傅头下垫了软枕,扶着太傅抬了头,又极有耐心的等着半晌,直到太傅混沌的目光渐渐清明的看向了他,才又继续道“太傅,是朕,您这会儿觉着如何”
董太傅微微张口,嗓间只如一扇漏了气的风箱一般,努力了半晌,隐隐能听出是陛下二字。
到了这个时候,赵禹宸却也抱着十二分的耐心,瞧着对方说话格外的艰难,还十分体贴的开口道“太傅不必着急,您不必说,朕听得见。”
竟是这么快就大限将至了吗天不佑我董家天不佑我董家政儿命不久矣,严儿不堪造就,孙辈还立不起老夫这一去还有谁若能再给老夫几年光阴,半年
心声想到这儿时,董太后浑浊的眼珠之中,都已隐隐泛出泪光,赵禹宸瞧着,便拿了帕子,缓缓为他按了按,低低的开口道“太傅不必遗憾,朕观您董家儿孙,长房倒是有几个得用的,只是因着董政连累,再近不得仕途一步,董严天资性情皆是平平,倒是生了几个出色的儿女,只是此刻看来,淑妃已废,几个孙辈虽有几分聪颖,但等得董家儿孙为您扶灵归乡之后,人走茶凉,想来,也是要日渐败落的。”
“太傅便是能再活几年,也不过是白白劳心,倒不若早早放下的好。”
床榻上的董太傅听了这话之后,浑浊的眼珠猛地瞪大,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力气,甚至竟都起了身,紧紧的抓住了赵禹宸的袖角。
赵禹宸却仍旧是满面平静,他看着太傅满面的震惊,声音平淡“是,朕不是说过了,太傅不必开口,您想什么,朕都能知道。”说罢,唯恐太傅不理解一般,又解释了一句“不止今日,自从朕祭天时被雷劈之后,这两月来,太傅每次面圣,心中所思所想,朕便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竟是因此竟是因此
董太傅口中仍旧说不出一句话,手心却已微微颤抖了起来,眼中三分恍然,三分震惊,剩下的,便只剩满满的悔恨。
“朕其实已经知道,世人皆有私心,太傅历经三朝,一向忠心耿耿,又是朕的启蒙之师,可谓劳苦功高,靠着您的功劳,想要荫庇子孙,保董家世代富贵,也是人之常情,原本是应有之意。”赵禹宸看着面前自己信任倚重、几乎言听计从了十几年的“恩师,”声音平静里却又忍不住的露出了一丝丝的冷意
“可太傅不该的,却是为了董家一门之富贵,便不顾朝堂,不顾江山,逼得朕妄疑功臣,做那无能昏君更不该为了一己私心,便勾结梁王那大逆之徒”
陛下陛下
董太傅嘴角颤动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可拉着赵禹宸衣袖的手心,却是攥的更紧。
“太傅筹谋一世,连长子性命都不顾,无非想着淑妃封后之后,走外戚干政之路,只可惜,机关算尽,如今董氏最出息的长房一蹶不振,淑妃亦已废为庶人,太傅所虑,都只如水中之月,终究只是一场虚妄罢了。”
赵禹宸说着,缓缓的抓了董太傅的手腕,将他紧攥着袖角的右手一点点的松开,起身对着董太傅拱了拱手,眉眼之中也仍旧是一派平静
“太傅放心,功过不相抵,您已走到这一步,朕也不会令您晚节不保,待您去后,朕必定以帝师之礼相待,令您风光大葬,还有如今牢中董政,朕亦会特赦,饶其性命,只以罪人之身流放岭南,一世不得归京。”
“只是自您去后,有朕在一日,董家,便再无起复之时。”
说罢,赵禹宸便再不多留,只转身阔步,坚决而去。
直到龙行虎步一般的行到了董府大门,身后才忽的传来了阵阵的悲恸哭嚎之声。
“陛下,太傅只怕是已去了。”魏安扭头听见,小心开口道。
“着令礼部操持,已帝师太傅之礼,风光大葬。”
“是。”
赵禹宸说罢,合了双目,想着宫中的明珠,冷凝的眉目便忽的一松,他撩起袍角,抬头迈过了董家高高的门槛,便仿佛将曾经种种,都也一并抛到了脑后一般,只觉眼前尽是一派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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