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时光荏苒, 秋去冬来, 瑟瑟北风卷过,院子里的海堂树在风中狂舞, 不时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 半轮明月高挂天际,月色洒下来, 银霜满地。

    李盼娣将账本递过去, 搓了搓手,“我先回去了, 这么晚了,您也早点睡吧。”

    周老太摇了摇头,“我睡不着。”她指着旁边的椅子, “你坐下吧,陪我说说话。”

    李盼娣知道她最近为了翻案的事情一直心神不宁, 便也乖乖坐下, “案子怎么样了?”

    “派出所那边已经受理了。但是郑英红不承认。可能概率不是很大。”

    李盼娣捏着衣角, 想了好一会儿才问, “难道她这人就没有什么在乎的东西吗?”

    周老太迟疑了好几秒,“她在乎的东西?”她嘴角勾出一抹讽笑,“她连亲生的孩子都不在乎,这世上除了她自己还有别的东西吗?”

    说到这里, 她停顿了几秒, 眼神亮了几分, 朝着李盼娣挥了挥手, “行了,你赶紧回去吧。”说完,也不等李婶过来推,她自己就推着轮子往屋里去了。

    这一秒钟翻脸,李盼娣也是服了。刚想上前帮忙,周老太头也不回催促道,“快点回家吧。新店那边业绩不稳,还得你看着呢。”

    李盼娣见她动作熟练,只好走了。

    李婶端着热水进屋,放到周老太脚边,刚想给她脱鞋除袜,却被周老太一把拽住胳膊。

    李婶仰头看着她,“您怎么了?”

    周老太手劲加大,“郑英红只在乎自己,不让她长长记性,她是不会改口的。你去帮帮她!”

    李婶呆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夫人的意思,她捏紧拳头,点头答应。

    周老太松开手,李婶低头给她脱鞋,心里却担忧起来,以前夫人心眼很多,可还是讲原则的。要不然柳英红男人也不会这么久才上当。看来大少爷现在的情况让夫人着急了。手段也越来越狠了。

    离过年还有一个月的时候,柳英红终于认清现实,改了口,承认自己诬陷卫皓轩,于加上有她男人的指控,案子终于重新宣判。

    但是她似乎恨透了她男人,竟反过来指控她男人跟她一起合谋陷害卫皓轩的事情。

    最关键的是柳英红还找出证人,证明她男人确实参与过。当初两人合谋的时候,柳英红多长了个心眼,让她的另一个追求者也躲在旁边偷听。当了证人。事后,她撺掇男人还给那人升了职,这么些年两人暗中一直有往来。

    于是柳英红和她男人合谋陷害卫皓轩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最终两人加判十五年。

    卫皓轩无罪释放了。

    周老太和李婶年纪大了不好出门,李盼娣亲自去接的人。

    她雇了一辆拖拉机,带了些厚重棉衣以及吃食。

    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把人等出来了。

    卫皓轩两手空空,缩着脖子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雪景,仰着头,闭着眼,感受冷冽而又自由的空气。

    不一会儿,他眉目就染上一层白霜,李盼娣担心他着凉,煞风景似的上前打断他的宁静,“我是李木兰,是周茹兰女士的学生,请问您是卫皓轩同志吗?”

    卫皓轩缓缓低下了头,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媳妇裹着一件厚厚的军绿色棉衣,脖子上围着姜黄色的围巾,头戴咖啡色的帽子,衬得小脸雪白莹润。

    卫皓轩点头,“我是卫皓轩。”

    他跟周老夫人有三四成相像,他面容清雅却被岁月刻上一条又一条的烙印,脊背微躬却不谄媚反而如松柏傲立人间。

    李盼娣有点怀疑郑英红眼瞎,居然弃卫皓轩选那个阴险小人。

    李盼娣微微一笑,“那跟我走吧。老夫人让我来接您的。”

    卫皓轩跟在她身后,到了车上,李盼娣给他递了一件棉衣。

    这棉衣尺寸非常大,又厚又重,穿在他身上像是一床棉被,显得有点滑稽。

    李盼娣怕他嫌弃,忙解释,“这衣服大些好,裹在身上可以将膝盖盖住。现在风雪越来越大了,这个能挡风。”

    卫皓轩点头,“你想得很周到。”

    李盼娣又给他倒了杯姜茶,“现在天冷,喝姜茶可以暖暖身子。”

    卫皓轩接过来,温热的杯臂给他这双冰凉的老手带来难得的温暖。他也不喝,贪恋这温暖,一直紧紧握着。

    李盼娣催他,“快喝吧。之前煮的是开的,路上这么久,倒出来没两分钟就凉了。”

    卫皓轩这才喝了一口。

    说实话姜茶并不好喝,辛辣刺鼻,但可以温暖胃部。

    卫皓轩忍着不适,喝了一杯。

    李盼娣又给她递了个热气腾腾的包子,解释道,“这是在镇上的包子铺买的。味道比家里的差些。但是好歹是热的,您先垫垫肚子。”

    卫皓轩自嘲一笑,“这包子已经不错了。这么些年,我都快忘了细面的味道了。”

    他咬了一口,里面浓稠的肉汁外溢了出来,他惊喜道,“没想到还是肉的。”

    李盼娣只觉心酸。像他这样的人才品行居然在这种地方一待就是二十五年,可真是一种资源浪费。

    “我妈还好吗?”吃饱喝足后,卫皓轩问起正事。

    李盼娣点头,“都好。就是非常想你。”她瞧着他这头黑白相间的头发,试探着道,“要不我先带您去理发店剪头发,顺便再染个色?”

    卫皓轩怔了怔,侧头看了眼已经过了肩的长发,“行啊。”又补充道,“不过我得先去澡堂洗个澡。”

    他这么配合也是不想周老夫人太担心,李盼娣自然高兴,“行,包在我身上。”

    卫皓轩笑着道,“麻烦你了,等到了家,我再付你钱和票。”

    李盼娣摆了摆手,“没事。钱,老夫人已经给我了。至于票,现在已经不用票了。”

    卫皓轩愣了好几秒,“不用票了?那就好!”

    大雪盖住了道路两旁的房屋,但卫皓轩却瞧得很认真,时不时还点评,“现在大家的日子好过了吧?你瞧那么多都是瓦房呢?”

    李盼娣点头,“对啊。现在全国都在搞经济建设。您有用武之地了。”

    卫皓轩学得的也是管理。周老夫人既是母亲也是他的老师。听说他在学校成绩也是极优异的。

    卫皓轩苦笑不已,“我也想工作,但是我的身体早就不如以前了。谁肯用我呢。”

    李盼娣劝道,“可以开面馆啊。老夫人有两家面馆,生意都很火呢。”

    卫皓轩笑了,“我妈跟我说了。但是她不是交由你来管的吗?你怎么肯让出来?”

    李盼娣眨了眨眼,“没关系啊。我可以再开一家。不会闲着的。”

    卫皓轩怔愣片刻,随后瞧了李盼娣好几眼,直到确定她说的是真的,才发出低低的笑声。

    “你怎么了?”李盼娣不知道他为什么发气。

    卫皓轩笑罢摆手,之后一句话都不肯说了。

    到了县城,卫皓轩洗澡染发花了两个多小时,不过效果却出齐的好,瞧着年轻不少。这会子倒真有点同龄人的模样了。

    雪花纷飞,海棠树枝迎着寒风摇曳。卫皓轩伸手扶住年迈的老母亲,跪在地上,抱住轮椅中的她,声音哽咽,“妈,儿回来了。”

    这样感人的场面,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卫皓轩这一回来,周老太每天都乐得合不拢嘴。李婶忙着给他做各种好吃的饭菜。

    吃饭时,卫皓轩狼吞虎咽,周老太满含热泪,不停给他夹菜,“吃慢一点,别撑着了。”

    最近天气冷,面馆天黑就收店了,李盼娣来的时候,三人还在屋里闲聊。

    周老太已经给卫皓轩介绍过李盼娣了。

    瞧见她进来,卫皓轩迎了上来,主动接过她手里的账本,“辛苦你了。”

    “不辛苦。”

    两人落座后,周老太说起今后的打算,“我打算带他去澳洲定居。这边的铺子和房子恐怕还得由你来管理。房租,你先帮我收着。工钱,你自动从里面扣。”

    李盼娣心里不舍,“在这边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澳洲啊?”

    周老太扯了扯嘴角,看了眼卫皓轩,“你可能不知道。柳英红两人入狱,其中有我的手笔。”

    她把自己做的那些龌龊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李盼娣听着头皮发麻。这属于犯法的吧?可是如果老夫人不这么做,她可能临死前也看不到儿子。

    周老太握着儿子的手,自嘲不已,“虽然我是为了他出来,但是到底犯了法。再待在这个地方,我将受到良心的谴责。也无颜面对周家列祖列宗。我愧对周家满门忠义的美名。”

    她每说一句,卫皓轩心就跟着抽痛一次。他跪倒在地,“妈,要不是为了我,您也不会知法犯法。都是我的错。您就别自责了。”

    周老太扶他起来,抚摸他的脸,目光带着懊悔,“如果我当初早点下定决心,你也不会这么晚才出来了。”

    卫皓轩摇头,握紧她的手,“妈,李婶都跟我说了。不是您的错,是那人太过狡猾,轻易不上当。要不是你潜移默化引导他让他学会包袱柳英红的出轨,他也不会在外养女人了。”

    周老太摸着他的脸,“儿子,妈自己动手,就是不希望你走上歪路。那两人要坐十八年的牢,出来后,人也废了。你别再执着以前的事了,这世上有许多好人。你别因此一叶障目。”

    卫皓轩沉默良久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下子就连李盼娣这个不懂得看人脸色的门外汉都听得出他语气里的敷衍了。

    周老太心里失落,但也知道让儿子心性变回以前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只好道,“到了澳洲,远离这些,也能给你养养身体。”

    卫皓轩点头。

    周老太看向李盼娣,“文凭和文化是两回事。想要成为人才,那你就要学很多知识。也能避免犯错误。面馆的生意,我就教给你了。你可要将面馆发扬光大啊。以后面馆的生意,你自己留五成,再给厨师分一成,剩下四成暂时帮我保管。如果攒多,就记得帮皓轩买房。也许他下次从澳洲回来,就能当个舒舒服服的包租公了。”

    李盼娣一一答应。

    从周家出来,李盼娣心情外沉闷,周老夫人之于她既是良师,又是照亮她前进道路的那盏明灯。

    以后没有老夫人的指点,她往后的路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她舍不得离开老夫人,可也知道老夫人做的决定再正确不过。

    卫先生瞧着很正常,但他看人的眼神没有温度,换个新环境也许能让卫先生变回以前的自己。

    到了家,三个孩子的房子还亮着灯,打开门一看,居然都没睡。一个个拿着书,挺直脊背,像个三好学生。

    李盼娣装作没有看到抽屉里露出来的那盒象棋,无视他们的装腔作势,“作业不是不多了吗?怎么还不睡啊?”

    亚棋故意瞧了一眼亚舟,“谁让他那么笨了。他默写五六次生字,每次都是缺胳膊少腿儿的。这明天老师要是默写,我看他怎么办。”

    亚舟冲她翻了个白眼,“那可不一定,也许我明天就能全写对呢。”

    亚棋努嘴不信,拉着亲妈的手问,“妈,咱爸今年会回来过年吗?”

    亚琴和亚舟眼巴巴地看着李盼娣。

    李盼娣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呢。也不知道你爸怎么回事。每次打电话说不到两分钟就挂。他要是真挣不到钱,就回来啊。”

    亚舟不服气了,“谁说的。咱爸那么本事肯定能挣到钱的。”

    亚棋哼了哼,“要是咱爸真能挣到钱,他为啥不寄回来啊。”

    亚琴拽了下妹妹的袖子,“爸不是那样的人。他肯定是觉得打钱,手续费太高了,所以就想攒着,等回来一次性给咱妈。”

    亚棋抱臂翻了个白眼。这哄傻子的话,她都不信,咱妈能信吗?

    哪知李盼娣还真就信了,“亚琴说得对。你爸走的时候,只带了两百块钱。剩下的钱全留给我了。别说只是养你们三个了,就是再养几个都绰绰有余。他肯定是舍不得那手续费。”

    说完,也不等三个儿女反驳,催促他们睡觉,“下次别等我了,你们自己早点睡。”

    三个孩子乖乖上床睡觉。

    屋里摆着两张高低床,亚舟是男孩睡在上面,两个女孩睡在下面。

    等李盼娣关了门,三个孩子热切讨论起来。

    亚舟卷着被子,只露出一个头,“亚棋,你说咱爸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不要我们了呀?”

    亚棋翻了个白眼,“我爸才不会呢。”

    不等亚舟追问,亚琴先开口了,“为什么呀?”

    亚棋啧啧两声,“你没听大伯母说过吗?咱妈是只母老虎,把咱爸管得老老实实的,让他往西,他不敢往东。让他撵鸡,他不敢撵鸭。就他这样的,他敢生外心?他不怕被咱妈砍了呀?”

    许同林生得高大,皮肤也是健康的小麦色,男人味十足,亚琴自动脑补出一个男子汉被妈妈拿棍子指挥撵鸡的小模样,她扑哧一声笑了。

    亚舟撅着小嘴,“你胡说!咱妈才不是那样的人呢。”他坐直来,从上往下勾着脖子看向下铺,警告亚棋,“你以后不要听大伯母。她嘴里没一句实话。不是个好人。”

    亚棋抱臂,“可姥爷也是这么说的呀。你难道不信姥爷的话?”

    亚舟词穷。姥爷对他们特别好,经常给他们送好吃的。他是不会说谎,难不成他妈真是只母老虎?

    他捂着嘴,露出惊恐状,“完了完了!”

    亚琴和琴棋齐声道,“怎么完了?”

    亚舟又探头下来,“再过几天就考试了,我要是考不好,咱妈会不会像大伯母那样打人啊?”

    亚棋幸灾乐祸起来,“让你平时不好好学习,就知道贪玩。现在怕了吧?”

    亚琴挠头,“不会吧?我也没考第一,咱妈也没打我啊。”

    “大姐,你考了第五名,已经不错了。关键我可能会是倒数啊。”

    亚琴这下是真的惊讶了,“你成绩这么差吗?”明明看书挺认真的呀,怎么会这么差?

    亚舟气得一脑门子汗,一想到他妈也像大伯母那样拿着棍子满院追着长荣哥跑,他就觉得自己屁股疼。

    亚棋见他真怕了,也不笑话他了,“不会的。你什么时候见咱妈打过你了?”

    亚舟想了半天,你还别说,他妈好像没跟人动过手。他坐直身体,“哎,咱妈比大伯母讲理多了。”

    亚棋笑了笑,“哪是大伯母要打长荣哥的呀。是大伯父大老远打电话让她打的。说是不考到前十名,必须打一百下。要不然回去就不给钱。”

    亚舟幸灾乐祸起来,“就该这样管着他。长荣哥老是欺负年纪小的同学。人家问我他是不是我堂哥,我都不好意思承认。大伯母老是惯着他。居然真的狠下心揍人,我都觉得很意外。”

    亚琴知道得多一点,“大伯母其实也挺可怜的。末白哥一直考前三,长荣哥每次都是倒数。三婶就笑话大伯母,说长荣哥将来也跟大伯一样没出息。”

    亚棋跟着一块附和,“对,对,我也听过三婶笑话大伯母的。要不是奶奶拦住了,两人估计得打起来。”

    亚舟这会子倒是有点同情上了,“大伯母就是嘴欠。每次吃了三婶多少亏,可她一点记性都没有。次次都要找三婶的麻烦。”

    亚棋累了,伸脚在床板上踢了一下,“行啦。快点睡吧。”

    没过几日,大雪停了,李盼娣送周老太一家人上了火车。他们先去上海,然后从那边搭飞机。

    他们带的行礼并不多,大部分都留在现有的房子里了,这栋房子也暂时由李盼娣代为打理。

    临走的时候,周老太拉着李盼娣的手,“这次应该是我们最后一面了。你一定要好好努力,无论什么时候都别忘了自己。许多女人在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之后,就会忽视自己的需求,这是不对的。”

    李盼娣重重点头,“我知道的。您跟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

    周老太很是欣慰,眼泪咕咕而下,“阴谋手段虽不好,但有时候可以保护你。做生意也是如此,不要贪心,更不要冒险。稳妥最重要。”

    李盼娣满脸泪痕,她自小失母,虽然也有姐姐照拂,但对方只是在生活上照顾,从来没有人教她这么多道理。

    “您一定要发电报过来。我还等着给您交账呢。”

    周老太微微一笑。抬了抬手,李婶推她进去。

    火车开动,发出长长的轰鸣声,缓缓前进,很快就将李盼娣甩在后面。李盼娣追了几米,不停招手,直至再也看不到,才停下来。

    这一别就是永远。老夫人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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