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半个小时之前,周大妮风风火火跑进院子, 看到婆婆正坐在刘家廊檐底下唠嗑, 叫她外面说话。
“好了, 有什么事,你说吧。”苗翠花见她神神秘秘, 眉毛都快打结了。
周大妮看到不远处有人冲这边走过来,拉着婆婆往后面去了。
到了后面, 不等苗翠花追问, 周大妮开口了, “妈, 我从前面林婶小儿子媳妇的乡下表妹听说, 李盼娣在她姐夫娶亲当天,把他给告了,判了二十年的牢。”
苗翠花听得云里雾里, “她姐夫?那不就是她姐的男人吗?怎么还能再娶亲?”
“她姐难产死了。姐夫是续弦。林婶小儿子媳妇的乡下表妹跟她姐夫是一个大队的, 说她姐夫人很好的。李盼娣因为她姐死, 想让她姐夫给她姐守寡,就让她干爹, 对了那个公社的社长和她干爹是兄弟,就这么给判了二十年。”
苗翠花眉毛倒竖,“这不是草菅人命吗?这心也太狠了。”
“可不是嘛。真看不出来,她心这么狠。啧啧”周大妮眼底全是幸灾乐祸。
她自诩是个机灵人, 早就看出婆婆对李盼娣的态度大不如前了。她可不就得抓住机会, 好好在婆婆面前露脸吗?
两人正说着话, 只听院内,孙柔佳的声音传来,“妈,大嫂,家里来客人了。”
周大妮忙退后几步,跳起来往院里看,只看到孙柔佳站在院里跟刘婶询问她们的下落。
她正纳闷呢,苗翠花已经背着手往回走了,周大妮忙跟上。
许家堂屋,苗翠花独自坐在那张长沙发上。
她右边的独立沙发上坐着庄洁,左边这个则坐着周大妮,眼珠直勾勾盯着对方看。
庄洁好像没有看到她的打量,冲她甜甜一笑,“你好。”
周大妮僵硬地扯了扯笑脸。
没想到三年未见,正常人干出那种事都应该知道羞愧,躲着大家吧。
可她一点都不愧疚,反而一脸淡定跟大家打招呼。这人的脸皮真够厚的。
庄洁将自己带来的礼物递上,笑容周到有礼,“苗婶,这是我从北京买回来的围巾,纯羊毛的,非常舒服。”
苗翠花抬了抬手,没有接过她手中的礼物,直直地看着她,“你的东西,我可要不起。你还是拿回去吧。”
孙柔佳抱着孩子坐在旁边的餐桌上,边哄孩子边朝这边瞄。
从外包装上看,那围巾一看就是高档货。
倒是周大妮在庄洁掏出礼物的那一秒,整个身体都崩直了,好像下一秒就要冲过去似的,眼珠子更是戒备地盯着对方看。
听到婆婆拒绝,她整个人放松了几分。
“苗婶,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当初也是没办法。”庄洁神色落寞,双手递上礼物,奉给她。
苗翠花推开礼物,“说吧,你到底又想玩什么花样?”
庄洁惊讶地一抬眸,那漆黑的眼眸像是蕴育着万千话语,又像受惊的小鹿写满了委屈,“苗婶,我是真心实意来道谢的。”
苗翠花扯了扯唇,“不需要。只要你别来打扰我们,我就放心了。”
一滴泪珠从她卷翘的睫毛眨下,美人垂泪,要是男人见了一定会怜惜。可惜对面坐着两个女人。熟知她本性,反而觉得厌恶。
“苗婶,我想亲自跟许同林道谢。”庄洁拭去脸颊上的那颗泪,说明来意。
苗翠花淡淡地道,“他已经结婚了,再见你不合适。”
庄洁理解似地点了下头,“没关系。我只是想跟他道谢。如果您觉得不方便,可以当着他媳妇的面。”
苗翠花开始磨牙,周大妮却是忍不住了,“你听不话是不是?二弟已经结婚了。你上门找他,摆明了是想他俩吵架,你这女人怎么还是这么恶毒?”
她突然发彪唬了庄洁一大跳,像受惊的小鹿拍着胸口往后仰,“周同志,您怎么变成这样了?”
周大妮刚嫁进来的时候,装出来的小意温柔。听到庄洁这么说,面容扭曲起来,“我怎么样了?”
庄洁拍着自己胸口,“我听说你们家属区出了只母老虎,连长辈都敢打,该不会是你吧?”
苗翠花眼睛眯了眯,看向一脸无害的庄洁,这话好像很随意,但知道她本性的苗翠花不信她不知道那只母老虎是谁。
“苗婶,不是我多嘴,母老虎是会伤人的。当心伤了自家人,那可就不好了。”
周大妮哼了哼,“你是说二弟妹是母老虎?”
庄洁面露惊讶,“母老虎不是你?是许同林的妻子?”她表情一言难尽,“不是啊,许同林那样好的人,为什么会挑她呢?”
苗翠花沉了脸,李盼娣再不好,也没害过我儿子,比你庄洁好多了。你有什么资说别人。
她腾地站起来,“请吧。我儿子不会见你的。道谢更是没有必要。”
庄洁尴尬地起身,“苗婶,我不知道我哪句话惹你不高兴了。但是我真的是带着诚意来的。要不是当初许同林顶替我下乡,我恐怕也不会从大学毕业。我应该要谢谢他的。”
苗翠花完全不想提起这事。这件事只会让她知道自己有多蠢。
她脸上没了耐心,指向门口,“出去!”
庄洁退了出去,周大妮眼尖,看到她留下礼物,忙提着东西追了出去,“庄洁,你的礼物。”
话音刚落,她就看到李盼娣从院外走进来,跟庄洁面对面碰上了。
庄洁冲着李盼娣伸手,“我叫庄洁。”
李盼娣皱着眉,冲她挤出个僵硬的笑脸。“你找我有事?”
庄洁收回手,“我是来拜访苗婶,顺便向许同林道谢的。”
李盼娣没有追问,她道得什么谢。
周大妮把礼物塞到庄洁手上,“快拿着你的东西滚吧。”
庄洁下意识接过来,刚想走几步。
花婶挤了过来,拦住她的去路,“哎哟,这是庄洁吧?以前你经常跟林子来我们这边玩。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我刚从北京回来。”
“念完书了,是吧?”
“对。现在分配在百货大楼工作。您有什么需要可以到那边找我。”
花婶乐开了花,“那感情好啊。”她斜睨了李盼娣一眼,“庄洁啊,你说你这么好的孩子,怎么跟林子分开了呢?要是当初你嫁给林子,我也不会被人打了。”
她脸上青青紫紫的伤,庄洁自然也看到了,“您这是怎么弄的呀?”
花婶滔滔不绝,把自己被打的事情经过说一遍,着重强调,李盼娣这个外人打了自己。又装模作样哭诉自己当初有多无辜。
李盼娣懒得搭理她。
庄洁却是万分同情,“真是可怜。她凭什么要欺负你呢。保大人还是孩子应该由你们来决定,她非亲非故有什么资?”
终于找到知音人的花婶别提多高兴了,一拍大腿就要附和。
李盼娣转了身,还没走两步,花婶吓得脸都变了,倒退几步,往院外跑了。
庄洁嫌弃地撇了撇嘴,一扭头,就对上那张娇俏的小脸。
“我多管闲事也是看人的。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我肯定不会管。你的死活关我屁事。同样的,我救春芳姐,是因为她需要我。倒是你一直都说我错,那你是和那个老妖婆站在同一边的喽?都是女人,别说‘为了孩子,你什么都可以牺牲’这种哄小孩的屁话。你要真那么伟大,当初为什么要别人替你去乡下?只是下地干活都不乐意,你还能去死?装什么大蒜瓣?谁不知道谁啊?”
庄洁从容淡定的脸出现一丝裂痕,她扯着唇,“你知道什么?如果只是下地干活,我有什么受不了的。你知道他当初为我受过多少罪吗?看到他手腕上那道疤吗?就是他为我留下的。”
李盼娣沉着一张脸,死死盯着她。
正从屋里出来的苗翠花听到这话,差点站不稳,死死抓住她的胳膊,“你说什么?林子被人打?他被谁打啊?”
庄洁神色有点慌乱,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头转向另一边,“不是。我刚刚乱说的。”
她甩开对方拉扯自己的手,往前走,却没想刚好碰到冲进来的许同林,两人打了个照面。
许同林轻轻扫了她一眼,从她身边擦过,三两步走到李盼娣面前,声音温柔,“你没事吧?”
李盼娣拂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转身往屋里去。
被忽视彻底的庄洁面容有一瞬间的尴尬。几年未见,他身上少了戾气,添了几分温和。原本稚气未脱的脸庞历经三年,变得俊朗帅气。她抿了抿唇,不想自取其辱,转身离开了。
许同林察觉到媳妇似乎生气了,也隐隐能够猜到,刚想追上去,就看到他妈泪流满面,几步上前握住她的手,关切地问,“妈,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苗翠花身体发抖,双手急切摸向他儿子的手,撸起他的袖子,右手手腕处确实有道疤,有大拇指那么粗,有小手指那么长,颤抖着嘴唇,“林子,这疤是怎么弄的?”
许同林扯了扯唇,不敢看他妈的眼睛,装作不在意地道,“妈,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是我割稻子时,不小心碰到的。”
苗翠花发出痛哭的哀嚎,双手捂脸,瘫倒在地,“林子,都是妈不好。要不是当初妈瞒着你,让你顶替她下乡,你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了。”
伤在这个地方,可见当时有多凶险。
“妈,我没怪过你。你当时也是为了我好。”
要不是他把庄洁带回家。他妈也不会被她的花言巧语给骗了。
苗翠花推开他,环视四周,这才发现庄洁已经没影了。她哆嗦着嘴唇,“都是妈鬼迷心窍,以为她真的会嫁给你,还答应给你找份工作。就同意你顶替她提早半年下乡了。却没想到差点害了你。”
四年前,许同林还在念高二,学校里最漂亮的学姐居然对他青睐有加。许同林有种天上掉馅饼的感觉。在同学的怂恿下,他跟庄洁表白,成了她对象,一个月后,庄洁毕业,按照规定她必须下乡。她跟他哭诉,说自己舍不得她爸爸,担心她这一下乡,她爸就没人照顾了。
心爱之人有难,他自然乐意。可是前进和强哥却说他傻,他顶替庄洁下乡,他待在乡下回不来,回头她再踹了他,他岂不是替他人作嫁衣,让他再考虑考虑。
于是许同林犹豫了,或许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他是有所怀疑的,于是他跟庄洁说,等他拿到毕业证,就去她插队的地方,照顾她。
庄洁失望不已,打起了苗翠花的主意。她讨好苗翠花,比对亲妈还要好。苗翠花也喜欢这个懂事体贴,嘴又甜的小姑娘。
半个月后,时机成熟,庄洁跟苗翠花说自己要下乡,又说父亲身体不好,自己这一离开,
许诺只要许同林替她下乡,她就跟她舅舅说,等以后木材厂招工,就把他调回来。由于县城工厂不对外招工,只接收内部职工子女,哪怕庄洁跟她舅舅关系再好,她也进不来。苗翠花想到儿子还有半年就下乡。而近几年厂里效益一直不好,也不准备再招工,思量许久,最终同意庄洁提出的条件。
她自作主张,填了下乡申请表。
只是还不到一年,她就先接到儿子寄回来的信,他和庄洁已经分开了。
苗翠花不信儿子这么糊涂。一问之下,才知道庄洁已经跟别人处对象,把她儿子踹了。
苗翠花又气又悔,这几年到处托关系找人帮忙,才终于在去年把她儿子弄了回来。
“妈,咱们回屋吧。”许同林不喜欢被人围观,扶起一直哭哭啼啼的母亲,拥着她往家走。
两人到了房间,苗翠花非要许同林把下乡之后的事情说给他听。
许同林原本不想说的。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之前苗翠花问起许同林乡下的事情,他要么岔开,要么插科打诨糊弄过去。可她今天铁了心非要听。
许同林才避重就轻讲了不太重要的,“跟我一起下乡的知青有十个。五男五女。五个男的,死了两个,除了我,还有两个在当地结了婚。前年恢复高考,听说他们已经考上大学,进城后,很快就给乡下的老婆寄了离婚书。五个女的,全嫁了人。怀孕,生子,国家高考,婆家人怕她们进了城心野了,把她们的书一把火全给烧了。”
苗翠花舌尖都在打颤,哆嗦着嘴唇,“死了?怎么死的?”
“病死的”许同林舔了舔有点发干的嘴唇。其实并不是病死的。
他下乡插队的地方环境恶劣,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穷山恶水出刁民,不是空穴来风。许多男人像饿狼一样盯着下乡的女知青。所以女知青为了自保,很快就会嫁人。
但是他们这些男同志不想一辈子留在乡下,只能咬牙硬撑着。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由于他们比乡下小伙子更受年轻姑娘欢迎,那些提亲被拒,自尊心受挫后的小混混们在他们下工回来的路上挑衅他们,非约他们打架。
那是真的打架,他们被一群人打到内出血,那两个同学伤得太重,没撑几天就走了。
他底子好,抗了过来,不过手腕处也留了一道疤。当时他真的以为自己会死。醒来后,他脑子也跟着清醒了许多。单纯的逞凶斗狠救不了他。他只有一双手,揍不了那么多人。他只能用脑子。于是他向省城一家报社写了救助信,央求另一个已经娶妻的男同学帮忙送信。
那时候知青问题很受上面重视,记者下乡了解实情后,那些小混混遭了灾,被判了好几年劳改。而他也因祸得福在大队的小学当了代课老师。
许同林转了话题,“妈,你以前不是问我说我喜欢木兰什么?其实很简单,我喜欢木兰能够自保。当别人想要欺负她,她会反抗,我到现在最难忘的还是她勇敢的模样。这样我不在家,我也能放心家里,不用担心她在家被人欺负。不是所有男人喜欢的都是柔软的女人,我更喜欢可软可硬的铁娘子。”
苗翠花捂着脸,有点难过,“明明你是我生的,可我却一点也不了解你。”
“妈,你说的对,婚姻不一定要有爱情,可是有爱情的婚姻会让全家人轻松。你总是说我好,其实我觉得我很自私。我想要个不需要我来保护的媳妇。我需要时时刻刻把我放在心上的媳妇,我需要简简单单,不会耍心眼的媳妇,我需要勤快懂事孝顺长辈的媳妇,你看我要求这么高,你怎么会认为我在将就她呢?”
苗翠花握着他的手,眼泪流了又擦,擦了又流,好像流不尽,也擦不完。她声音哽咽,“好,妈不逼你。你三弟说得对。在婚姻上,我既没有给你们一个成功的范本,也不能保证我挑的媳妇一定适合你们。好与不好,只有体验过的人才知道。只要你觉得幸福,妈就高兴。”
这些天母亲一直在生他的气,许同林尽力哄着她,可母亲仍旧怏怏不乐,他也跟着难受,听到母亲答应,他紧紧握住他妈的手,“妈,谢谢你。”
苗翠花把他往外推了推,“快点去看你媳妇吧。庄洁说的话,把她气到了。女人很小气的,她心里指不定多难受呢。”
许同林摇了摇头,“我给您打盆水,您洗洗脸再睡。”
说完,也不等她答复,起身去灶房兑了盆热水进来。
苗翠花洗了脸,有这么好的儿子,她还有什么不甘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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