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暖冬㈡

    立冬,水始冰,地始冻,雉入大水为蜃。

    洋洋洒洒的雪开始不分昼夜地下了,不再落地即化,而是层层叠叠相互交融覆盖,檐上树下,远远的山,雪雾弥漫,连绵成一片皑皑银装。

    庭院也已经积了厚厚的雪,若是此时下去定会陷下不浅的脚丫印。

    池棠从主卧出来时,旁边的桂花枝承受不住重量深深弓着,直到雪滑落,才得以重新挺直被压弯的腰肢。

    “唔…!”池棠不幸被殃及,雪渣子甩到她的身上后很快就消融了,雪水顺着脖颈而下,才是刺骨的冷。

    她整个人抖了抖,手里端着三枝殿送给她的吃食,赶紧加快脚步回到不远的和室里。

    一室难得的安静,因为时值正午,闲来无事总喜欢往这里凑的刀剑们都回去休憩了。她将朱红色的滑漆托盘放下,临走前挑了挑了角落里小炉的炭火。

    蹲在旁边暖了暖手,才起身寻往付丧神们的居所。

    穿越过甬道途径木廊,风一吹过,她脑后的金色饰物就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池棠停留在一扇门前跪坐下,轻轻叩门,也没有出声。

    等待了一会,果然无需她再敲第二次,纸门就被里面的人拉开了。来人似乎顾忌冷风倒灌,只启了一条小缝。

    池棠偷偷歪头想要往里瞧,站在门后的男人直接蹲了下来挡住她的视线,她只好放弃了,与他无甚波澜的蓝色瞳眸对视。

    江雪左文字的冰色长发垂落在地上,让人不经意觉得更冷了。

    他穿的比较单薄,一贯顺滑的头发也有些凌乱,池棠察觉了他是刚从被窝里出来,赶紧小声说明来意,“三枝殿找您。”

    他的视线在那张朝他抬起的小脸上停留了一下,很快微微颔首,重新合上了纸门。

    池棠在门边等候,看着木地板上的纹路发呆,直到门后传来响声,江雪从房里走出,她正准备起身,一只手已经递到了眼前。

    池棠愣了愣,抬头看他,江雪依旧是一副冷漠的神情,就连伸来的手也是毫无迁就之意,她却忍不住笑了,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谢谢。”

    走在路上,池棠稍稍落后了江雪一点,打量着他多穿了件秋冬小袖和棉袄羽织才放下心。

    他一直是个不怎么会照顾自己的刀。

    为了让他冬季多穿一点衣服,池棠不知道自己唠叨了多少回了,明明照顾小夜的时候什么都会顾及周全,轮到他自己时却没有任何自觉。

    相处的这些时日,她虽然不能说成为了江雪大人肚子里的蛔虫,但是很多东西不用他说都能明白。就比如刚才将她扶起,那伸来甚至高过她头顶些许的手也不是因为轻慢,只是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对她来说这个高度有所不便而已。

    他的体贴,是不涉尘俗的,他们之间也总是池棠更加主动。

    “江雪大人,我刚才没有吵醒小夜大人吧?”

    “…没有。”江雪向后看了她一眼,语速缓慢地回答。

    池棠松了口气,小夜其实并不是那么容易入眠的,“那就好。”

    “……小夜他。”江雪的话语顿了顿,停下侧过了身看她。

    见他停下了脚步,池棠才不好意思地解释,“…您的头发有点乱了。”

    跟在身后的她一直看着那有些微交横拱起的冰蓝发丝,没忍住伸手去捋了捋。

    “……他很喜欢你送的玩偶。”他沉默片刻没有接话,像是变相默认了她的举动,池棠不禁一笑,干脆向前一步,顺便抬手帮他打理鬓发。

    “小夜大人虽然没有直白地说出来,但是谁都能看得出他真的很喜欢小老虎呢,所以我就征求退大人的意见,用白虎们平日里掉的毛给小夜大人也扎了一只。啊,虽然小了一点,但是……”

    认真听着的江雪罕见地带有一丝疑惑,“它们…掉毛?”

    “哈哈,哪有动物不掉毛的,洗一次澡掉一次,感觉好像掉不完似的。”池棠想起和退大人一起给白虎们洗澡,那就是一场战斗啊。

    “好了。”她看了看江雪恢复整齐的刘海,有种刀切般的凌厉感,视线下意识瞥向他的眼睛,男人那双极细长的瞳子,也正淡淡地看着她。

    池棠一愣,感觉哪里不对,正打算退开一步,江雪已经抬起了手伸到了她盘起发丝后。

    “…这是?”

    她立刻就被转移了注意力,脸色变得有些姣羞,“这…这个,很奇怪吧?歌仙大人非说这个发型才和今天的衣服相配……”

    她今天穿的是淡粉色间着付以深红腰带,交领间插着贵重的箱迫,外披厚重的浅草绿打褂。一头青丝绾成吹轮髻,用彩染的布条和纸结装饰着,两耳被遮掩在鬓下,从里侧垂下了两缕及肩的整齐发丝。

    江雪没有回答她,只是用另一只手轻扣住了她的下颔,在池棠微红了脸不知作何反应时,让她更低下了头,好方便自己动作。

    而以池棠的角度来看,就像是自己被拥进了江雪的怀中一样。虽然两人根本没有除了发丝与手之外的接触,但那只差毫厘的距离,和他身上冰棱雪松般的气息都令人心生幽愫。

    他轻轻抽出歪到一边的金黄色发饰,拿在手里看了看,才重新帮她弄好。

    “好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说了一句和池棠一模一样的话。

    “……”

    江雪继续往前走,很快就听到身后跟上的脚步声,还有一句过了好一会才支吾出来的“谢谢”。

    呵…

    他仿佛永冻的目光流露出一丝难得的温柔。

    向三枝殿复命后,池棠就走回了待机的和室里,来派的三人不知何时进了屋,缩在一方被炉里打着盹,她眨了眨眼睛,放轻手脚关上了门。

    一旁三枝殿赠的吃食显然已经被他们先享用过了,池棠走过去,两小一大都各自蜷在棉被下闭着眼,睡得有些四仰八叉的爱染嘴边还沾着小饼干的残渣。

    她忍不住偷笑,蹲下帮他擦了擦嘴巴,将他的手重新塞回了被子里。

    萤丸的睡姿与爱染正好相反,特别乖地侧卧着,双手曲起,刘海垂在鼻前,随着他的吐息微微浮动。

    …真可爱啊~

    池棠强忍着摸头的冲动,视线一转,就看到了懒洋洋睁着眼睛看她的明石国行。

    “——”她差点被吓出声,赶紧用手捂住了嘴巴。

    明石整个身体都埋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一个紫色的脑袋,他挑了挑眉,身侧的橙色格纹被子动了动,像是在底下冲她摆手,嘴巴无声地说着,‘打扰咯。’

    池棠无奈地走到他脑袋边坐下,不解地指了指被炉。

    “啊…这个啊。”他的声音很小,池棠弯下腰去听也不是很真切。

    “爱染的主意,真拿他没办法。”明石打了个哈欠,“被炉被带走了,我也只能跟着走了啊…”到最后的语气还有点小埋怨。

    池棠扑哧一笑,“您真是。”

    “再小点声,吵醒萤丸可是很可怕的。”

    她拿了个点心吃,听了这话连连点头,听到自己发间随着动作传来的首饰声,伸手去把它也摘了下来。

    “…嗯?蜂须贺送的?”

    她点头,吃着东西的嘴巴一鼓一鼓的,察觉到明石的视线一直不移,有些奇怪的看过去。

    池棠与他对视了几眼,火光电石间感觉自己明白了什么,另一只手拿起点心就递到了他的嘴边。

    “……”明石抽了抽嘴角,他虽然是很没干劲,但也不至于到要别人喂食的地步吧。

    池棠只当他是不喜欢这个,在食盒里重新挑了一个再次递了过去。

    她吃完了嘴里的,凑到他身边小声问道:“这个怎么样?”

    明石撑着眼皮,闻着近在眼前的甜腻香味,身为一个懒癌其实他完全不想从被炉里起身的,那被捻着的点心,看起来还没有葱白的指尖可口。

    等明石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还真是新奇的想法。

    他倒没有什么复杂的感觉,反而还有点——跃跃欲试。

    眼看着女人还要再换一个菓子,他用手肘半撑起了身体,张嘴一口咬了下去。

    “——呜…!”她倏地睁大了眼睛,随后又快速止住了自己的声音,但那双黑色眼里立马就泛泪了。

    她急忙抽回的指尖上,有一圈泛红的牙印。

    “你…你咬到我的手了!”女人气急又要维持着音量,疼得嘶嘶抽气。

    “……啊,抱歉,我看看。”明石猫着腰坐起了身,“唔啊…好冷。”

    房间里因为燃着炉火比外间暖和许多,但如果一直不动,或像是从被炉里出来,还是会感觉到冷的。

    明石握着池棠有些泛凉的手,轻轻搓了搓然后干脆地放下,在她茫然地目光中掀开了还空着的一角棉被。

    “进来。”

    “啊…?这不好吧……”

    “快点,暖气都要跑掉了。”

    看到对面蜷着的萤丸缩了缩,池棠再三迟疑地看了看明石,才迅速地坐过去,严严实实地盖好了半身。

    呜啊…天堂啊……

    暖进了心窝里的温度让池棠不出片刻便缴械投降,她无力地趴在桌上,底下的双脚却并着曲起来拢在了一起。

    在她带进的寒气没消散之前,还是先这样好了。

    明石看着她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很舒服吧。”

    “嗯…超棒的。”她眯起了眼睛点头,显然是沉浸在冬日被炉的美妙之中了。

    “像我刚刚那样更舒服。”他一手向后撑着身体,感叹一般说着,又重新坐着把肩膀以下都埋进了被子里。

    但背后还是没有办法盖到的。池棠顿了顿,有些不安,“要…要不我还是……”

    “啊啊—还是可以躺下的啦。”明石懒懒地打断她,随即真的就挪着挪着钻回了被炉里,“下面还是挺大的,你也装得下。”

    “……不、不可能吧。”池棠有点小小的心动了。

    “真的啊。”明石在被子下伸脚去碰了碰她曲起来的双腿。

    “呜啊—别、别这样啦。”池棠立刻就红了脸,“我的头发不行啊…”

    “拆了不就好了。”

    “这可是歌仙大人的心血…!”

    “要我帮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池棠终于还是被说动了,嚅嚅地开口,“那、那我趴着好了……”

    一旦决定了,她反而有点迫不及待,把浅绿的打褂脱下后,就麻利地翻过身学着明石蹭进了被窝里。

    ……不行了。这也,太棒了吧?

    舒服到要哭了啊……

    甫一躺成反面版的明石,池棠直接软成了一坨,侧着头,脸颊压在榻榻米上动都不想动了。

    “怎么样?”这样躺着,两人都看不见对方。明石问了好一会,池棠才迟迟开口道,“明石大人…QAQ”

    “哈哈哈哈,懂了。”

    说着说着,两人的音量又渐渐大了,萤丸低吟着翻了个身,房间里立刻就噤声下来。

    等到风头好像过了,池棠没忍住轻笑了出来,明石叹了口气,然后——在方桌的拐角探出了脑袋。

    ‘过来一点。’他做着口型。

    池棠没多想,点了点头慢慢挪向桌脚那边,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明石已经斜斜地仰躺在一柱之隔的榻榻米上了。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不会让两个人交叉到一块,托着腮笑吟吟地看他,“我过来啦。”

    声音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见。

    “手给我看看。”

    池棠依言伸手,另一只手肘撑在地上看着躺在身侧的明石,左右瞧了瞧,才恍然发现,之前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呢……原来是没戴眼镜啊。

    嘛,因为是躺着的,这也是理所当然。

    她托着下巴一直看他。明石大人这副模样,真是少见呢。

    而明石那边从被子里伸出了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指尖查看。她泛着光泽修剪整齐的指甲,再往下一点的关节处却凹下一道咬痕。

    他轻轻抚摸着,正常来说只是这种程度的话,应该都差不多该消退了。

    ……怎么还这样深,连他两颗门齿的痕迹都还清晰可辨。

    哈哈,不过确实是比菓子的口感更加柔软,如果再用力一点。

    再用力一点,这里就会破开,流出鲜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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