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千夏搬去西区那天，一场暴雨突然来袭。
雨水哗啦啦浇湿了整座城市，空气里有潮湿的热度，闷得人就像被放进蒸笼里蒸过头的水晶包，多戳几下就要原地散架。
新来的周姨欲言又止地望向露台的泳池，里面飘满被狂风撕扯下来的落叶，宣告她昨天的辛苦打扫全部白费。
相较于周姨的苦涩，倪千夏显得轻松许多。
她站在窗前喝完一杯橙汁，中途看了好几次手机。父母大概都在忙，无暇关心她搬家是否顺利，手机里只有庄莹上午发来的消息。
【听说你转学了？至于吗？】
【喂？】
【回个消息啊，我知道你能看见。】
倪千夏逐条翻阅，看到最后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从旁经过的周姨正好看到这一幕，小姑娘看手机时睫毛一颤一颤的，像蝴蝶翅膀不时扑扇几下。她身前就是高楼外连绵的暴雨，可她全情投入在手机屏幕上，完全没有被恶劣的天气所影响。
猜想她多半是在和朋友聊天，周姨没有出声打扰，静悄悄把本就一尘不染的茶几重新擦拭了一遍。
总算把庄莹发来的消息看完，倪千夏顺手把人拉进黑名单，上楼换了一套外出的衣服。
出来后她顺便进卫生间洗了把脸，抬头时水珠还挂在脸上，镜子里的女生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倪千夏盯着镜子愣了会儿神，伸出两根手指把嘴角往上提高，凑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等她再下楼时，暴雨初歇。
周姨正蹲在露台边擦玻璃门，见她径直往玄关走去，便起身问：“倪小姐，晚饭回来吃吗？”
倪千夏从鞋柜里找出一双白鞋：“阿姨以后叫我小倪就好了。晚上我跟朋友在外面吃，您忙完了就先回家吧。”
等关门声响起，周姨才把毛巾往桶里一扔，把房子里里外外拍了个遍，然后发到家族群里给大家开眼。
【看看，这么大就一个小姑娘住，这不是糟蹋了么？】
·
宁城西区是一处环境复杂的地方。
上世纪时这里曾是宁城属一属二热闹的地区，可随着东边IT与金融行业发展起来后，西边反倒成为城市发展版图上落后而守旧的一抹颜色。
不过这几年东边房价节节拔升，大家总算想起还有西区这片宝地可以重新开发，拆迁顿时成为最热门的话题。一夜之间不仅为西区培养出不少身家千万的拆迁户，也让这片被遗忘多时的土地再次焕发生机。
去年一家大型商业广场建成后，离它最近的春风华庭也顺势成为西区楼王，以能与东边比肩的房价成为了众人眼中的顶级豪宅。
倪千夏从春风华庭出来，在商场逛了两个多小时，一件东西也没买，空手进了路边一家便利店。
便利店有两扇门，靠左这扇出去就是核心商圈的外围地段，靠右那边则比邻尚未改造完毕的老城区。
雨过天晴，烈日依旧灼热。
倪千夏选择右边靠窗的位置坐下，撕开刚买的饭团包装时，她被户外的阳光刺得眯起眼，下意识抬头往外望了一眼。
老城区的旧楼在阳光下依然显出颓败之势，经历几十年风雨洗礼之后，墙面变成模糊的灰色，阳台上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和床单，一阵风刮来，不知谁家的衬衫就飘落往下，落在一楼的蓝绿色雨棚上。
衬衫一边袖子从雨棚垂下，丝毫没有影响一楼的小吃店老板。他把揉好的面团扔进锅里，油锅从底冒出一股黑烟，扭曲缠上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
倪千夏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直到手机震动打断了她对衬衫的怜悯之心。
“喂？妈妈。”
严梓榆语速很快：“都收拾好了？明天记得去补习班报道，等开学就是高二了，四中的教学水平和雅诚不一样，你那点成绩去了不想丢人就趁暑假多用功，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倪千夏回答道，“我努力赶上四中的进度。”
严梓榆没当回事：“行了，以后有事再说。”
倪千夏抿了抿嘴角，等一阵忙音传来才放下手机。
屏幕上显示时间已是下午五点半，进出便利店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在附近工作的上班族结伴来买便当，等店员帮忙加热便当的时候便凑在一起聊天。
“晚上又得加班，好想早点回家啊。”
“好久没吃我妈做的菜了，再这么下去辞职算了。”
林林总总的声音凑在一起，组成细碎的噪音融入背景里。倪千夏独自吃完饭团，从书包里找出补习班的测试题翻开来看。
补习班也和学校一样，成绩好的学生能去强化班，成绩差的只能留在基础班。为了解每个学生的基本情况，报名当天补习班发了一套全科试卷，内容涵盖高一和高二上学期的知识点。
这套题对她来说难度不大，倪千夏将习题在草稿纸上全部演算完毕，才把答案誊写到试卷上。
她刻意写错两道理科大题的使用公式，随后漫不经心地用笔尖点着卷子，又倒回去把选择题的答案改错几道，直到把原本能拿高分的试卷改到勉强擦过及格线才停笔。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越来越暗，店员嘀咕一句：“又要下雨了。”话音未落，密密麻麻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没有带伞的倪千夏不慌不忙，开始在草稿纸上随手涂鸦。
等她再抬头时，发现便利店外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一眼望去个子很高，他身上那件黑色T恤被滂沱大雨浇湿了一半，人却没有进来躲雨的意思。
重重雨幕把他的身影衬得欣长，他好像不在意外面风大雨大，从兜里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歪过头一手挡风，一手摁下打火机。
打火机的火苗串了几下，照亮他高挺的鼻梁。
留意到侧面传来的打量，把打火机揣回兜里时，他转头回望过来。
男生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长而凌乱的额发挡住了眉毛，露出来的双眼眼尾下垂，安静看向倪千夏的目光里，有一种习惯被打量的无所谓，又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厌烦。
他慢慢吐出一口烟，烟雾混进雨雾里渐渐消失。
然后他转过身，背对便利店的橱窗继续抽烟。这个年纪的男生都在长个子，身形容易显得单薄，可倪千夏从他那件因为潮湿而贴紧的T恤上，却看见了宽肩窄腰的线条，有种界于少年与成年人之间的暧昧感。
她坐在那儿看了半分钟，才收好书包站起身，把包装袋和草稿纸扔进垃圾桶，又从店里买了一把透明的长柄伞。
便利店的感应铃响起欢快的音乐，倪千夏撑起伞，从男生面前目不斜视地经过。
·
暑假期间的景阳路人来人往。
省重点中学宁城四中就在这条路上，哪怕前些年西区经济一年不如一年，这里也依然吸引无数人前来。
大大小小的补习班在景阳路随处可见，其中名气最大的当属育才辅导中心。
倪千夏把昨天完成的试卷交给负责接待的老师，如愿以偿被分到基础班。
她来的时间不凑巧，新一期基础班要等半个月才开课，考虑到她成绩不算特别差，征询过本人的意见后，老师把她安排到了刚开课一周的基础班。
还没到上课时间，倪千夏找到位于三楼的教室，直接走到最后一排坐下。
几分钟后，老师抱着笔记本推门而入。他把笔记本连上投影仪，点开辅导中心后台的学生名单，清清嗓子道：“先点名吧。”
补习班总共也就二十来个学生，倪千夏一眼便看见自己的名字被登记在最后一格，排在她前面的人叫喻辰，应该是个男生。
点名很快到了尾声，倪千夏听到老师叹了一声气：“喻辰。”
没有人回答。
他看向某处，提高音量：“喻辰！”
倪千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最后一排的另一端，原来一直有个男生趴在桌上睡觉。
男生个子太高，被困在桌椅之间似乎睡得并不舒服，微弓着背，整张脸朝向墙壁，T恤袖口下露出的手臂线条流畅。
老师皱眉：“叫他起来。”
周围同学大眼瞪小眼，脸上都带着惧色，没人敢执行他的命令。无奈之下，他只好亲自走下讲台，将手中书本握成卷，用力地敲在桌上。
男生动了动，又过了几秒才慢慢抬起了头。
倪千夏一怔，认出这就是昨天她在便利店里见过的男生。
他连眼皮都懒得抬，揉了揉睡乱的额发：“到了。”声音低哑，听不出情绪。
补习班的老师不像学校老师那么有责任心，见他既然醒了，对方没打算再多教育，直接点了最后一个名字：“倪千夏。”
“到。”
她嗓音轻柔，加之又是新来的学生，免不了被其他人打量一番。
神色困倦的喻辰比别人慢几拍，直到老师走回讲台，他才懒洋洋地侧过脸看了几眼。
倪千夏今天将如墨的长发扎成马尾，露出来的脖颈雪白细腻，配上身上那条浅色的连衣裙，显得气质恬静而乖巧。
她在阳光里抬起头，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碰到一起。
接着她就看见喻辰把书本立在桌上，调整姿势又趴下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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