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这个称呼,在来京的路上,白金生给许京华父女讲过,简单来说,皇帝老儿的兄弟和儿子,都可以称“殿下”。
她那时傻乎乎的,还追问:“那皇上的爹呢?叫什么?”
被她爹照脑门弹了一记:“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蛋!皇上的爹,当然也是皇上了!”
想起这个,许京华额头就有点隐隐作痛。
她伸手摸摸额头,偷瞄一眼小白脸——呃不对,是大殿下——这么年轻,应该是皇帝老儿的儿子了,现在跪下磕头,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谁知小白脸——不对……算了算了,心里叫他小白脸,他又不知道——许京华看着那位大殿下突然微笑,莫名有点儿肝颤,觉得他不是好笑,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
“……”大殿下到嘴边的话,愣让她退的这两步,给噎住了。
但他不说话,也没人敢出声,于是大殿下只得平平心气,微笑道:“许姑娘,我们是来接你们进宫认亲的。令尊不知道你出门,急得不得了,咱们快些回去,与他汇合吧。”
“进、进宫?”许京华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怎么不是祖母出宫来见他们父女?还要进宫?这阵仗是不是太大了?
不过她眼下没空琢磨,因为大殿下后半句,说的是她爹找不见她着急了——完蛋!这回去不得挨揍?!
“对,我和……”
大殿下刚要解释,许京华突然火上房一样,扭头就跑,“那个,多谢大殿下,我先走一步!”
她说跑就跑,留下大殿下莫名其妙,“她跑什么?”
随行卫士更不明白,一齐看向郭府门子,郭府门子腿还在抖,见大伙都看自己,就哆哆嗦嗦说:“大、大概是,先、先回去了。”
看她跑走的方向,倒确实是郭府所在,大殿下回头看一眼随从:“还愣着,快追啊!”
随从们如梦方醒,有先去追的,也有赶紧牵马来,请殿下上马的。
许京华早把那什么殿下忘在了脑后,她正一边狂奔,一边琢磨怎么能逃了这顿打——偷溜出来这事儿,是怎么都躲不过去的,但是她也想不到宫里那么快就来人找啊!
老爹肯定还瞒了她什么事,对,一会儿见到他,就先下手为强,质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为啥会有一个大殿下亲自跑出来找她?!祖母这个老嬷嬷的面子,也实在太大了吧?
但是想归想,万一见了面,老爹根本不理她的问题,伸手就打,许京华也没辙,所以在跑到郭府侧门,一眼看见白金生时,她彷佛看到了救星。
“白大叔!你可得救救我,一会儿我爹要打我,您千万拦一拦!”
白金生看见她,也松了口气:“你可回来了!没事儿,别怕,回来了就好,许大哥不会打你的。”他说着往许京华身后看了看,“你没遇见大殿下吗?”
许京华更心虚了,她看门口人多,拉着白金生往里面走了几步,才小声说:“遇见了,但是,我记着你说的,看他面白无须,就……”
白金生:“……”
两人大眼瞪小眼,白金生不敢相信:“你……叫出口了?都没人拦着引见吗?”
“呃,我那时有点事,正跑着呢,他们迎面过来,我也不知道是谁,撞上了……”许京华简单把经过一说,又小声问,“这大殿下,是皇子吗?”
白金生点了点头,面色沉重,“是大皇子,陛下的嫡长子。”
也就是将来最有可能当皇帝的人,许京华狠狠心:“那还是让我爹打我一顿吧,给皇子殿下出出气。”
“说什么呢?”白金生失笑,“大殿下向来宽仁贤明,不会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的。”
许京华是个乡野间长大的小丫头,不识得贵人,一时叫错,不会有人同她计较。
他方才脸色不好,一是因为自己擅离职守,没把人送进宫,就回家了,才有许京华溜出去这事儿;第二呢,“中贵人”这样的称呼,显然只可能是他们这些护送许京华父女的人教的,万一大殿下不悦,回头自己辛辛苦苦走这一趟,不但没功,可能还有过。
当然,这也只是白金生自己未雨绸缪的一点顾虑,同许京华没关系,这姑娘实在实诚得可爱,白金生就说:“走吧,我送你进去。你只管放心,齐王殿下也在,许大哥不会打你的。”
“齐王殿下又是谁?”许京华现在真怕这些什么殿下,“白大叔,我正想问呢,怎么我爹找娘,来了这么些贵人?”
白金生惊讶:“许大哥还是没告诉你?”
“他就说了一句,我祖母原先在宫里做乳母,别的都不肯说。”
白金生陪着她往里走,因有亲王驾到,侧门到小院的路上都没什么人,他想着别再闹什么笑话,就和许京华直说了。
“如今虽然还没认,但若无差错,你亲祖母,应当就是当今太后,也就是当今圣上的乳母、齐王殿下的亲生母亲。”
许京华吓得差点平地摔跤,“不不,白大叔,你慢慢说,我有点儿没听懂……”
白金生笑了笑:“大约许大哥就是怕吓着你,才没告诉你的。太和年间,四王围了京城,当时在东宫做乳母的太后,趁乱将陛下带出宫藏了起来,后来又一路护送陛下去建康,投奔先帝,立下大功。再后来,陛下被立为太子,先帝不放心别人,就封太后为妃,继续抚育陛下。”
“……”也就是说,那个先帝臭不要脸,打着抚育儿子的旗号,强娶了别人的妻子!许京华有点气愤,“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白金生猜到她在想什么,就说:“那时距太和之乱都好几年了。我同你父亲聊过,他说你祖父一到幽州就不行了,那时他才七岁。”
这么一算,确实是祖父先死、祖母后改嫁的,但是……许京华还有疑问,小院却已近在眼前。
之前没人值守的院门口,站着两个青衣童子,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白金生见了他们却十分客气,“许姑娘回来了,劳烦通禀一声。”
两名童子听了,一个转身快步进去,另一个打量一眼许京华,说:“许姑娘快进去吧,都等急了。”又同白金生一样,往她身后瞧,“大殿下没回来么?”
“呃……也快了,我怕我爹着急,先跑回来了。”
许京华跟着童子进院,发现院子里多了好些人,却都安安静静地站着,一声不出,便也不自觉压低了声音。
先进去的童子很快从堂屋出来,打起帘子候着许京华,她不惯让人伺候,忙一路小跑进了门。
屋里面对面坐着俩人,一个是许京华她爹许俊,另一个年轻英俊,通身透着贵气,应当就是齐王殿下了。
“你这个死丫头,还知道回来!”许俊劈头骂了一句,却没有起身动手的意思,“过来,跪下。”
许京华老老实实过去,在桌边跪下。
“这是齐王殿下。”许俊介绍。
许京华就要拜下去,齐王却先一步起身,扶住了她,“快起来,哪用得着行这么大礼?是叫京华吗?”
“是。”
许京华大着胆子,往齐王脸上瞧了瞧,见他十分年轻,同那小白脸一样白,眉目也好看得紧,一时颇有好感。
齐王也正打量她,“哎,郭楮,你看这孩子长得像谁?”
“殿下瞧不出来么?”齐王身后角落,有人出声。
许京华这才发觉那儿还有人站着。
齐王道:“我就是觉着眼熟,又没瞧出来,才问你呢。”
郭楮上前两步,笑呵呵道:“像您啊!您十四五岁的时候,跟许姑娘现在足有七八分像。”
齐王一怔,许京华看看郭楮,又看看齐王,惊喜道:“这么说,我还有得救,还能往好看了长?”
郭楮是个圆团脸的中年人,看起来和和气气的,也很捧场,听完许京华的话就笑出了声:“姑娘这机灵劲儿,也像我们殿下。”
“行了行了,快别哄我了。京华去换身衣裳,恐怕母后已经等急了。”
许俊扶桌站着,显得有点儿尴尬,“殿下见笑了,这孩子淘气,从小就爱穿男装……”
话没说完,外面来人禀报,说大皇子回来了,许京华一惊,扭头钻进里屋,想借着换衣服,暂且躲一躲。
衣服是现成的,好换,头发就比较麻烦,她之前习惯了巾帕包头,只梳一个髻,别的不会梳。幸好郭家周到,很快就遣了婢女进来帮忙。
婢女解开她的头发,分两绺,梳成丫髻,然后从镜中打量,试探着问:“姑娘要不要擦点儿粉?”
许京华先头没注意脸,听她这么一说,才发觉与婢女相比,自己脸色就像放在白面旁边的小麦粒,一看就是外面疯惯了晒的。
“呃,算了,不用了。别让贵人等着。”许京华转过身,换上女鞋,就向外走。
她有意放轻脚步,凑到门边,听见齐王正在说话:“郭楮说京华像我小时候,你觉得呢?”
“五叔,您小时候,我几岁?”
是那大殿下的声音,许京华听这话有意思,正在偷笑,哪知他接着就说:“再说我也没看清许姑娘的样子,她……”
许京华唯恐他说出自己干的蠢事,忙掀帘子走了出去,“我换好了。”
众人注意力都被她吸引,话头自然停了,齐王站起身说:“那就走吧。郭楮,车备好了吗?”
“备好了,已经停在院门外了。”
许俊腿脚不利索,郭楮干脆就让人把车赶到了小院外面。
许京华溜到老爹身边,伸手扶着他,他难得的没有推开,上车以后,许京华就问:“怎么?腿又疼得厉害了?”
许俊摇摇头,许京华不信:“我还不知道你,要不是疼得厉害,你才不让我扶呢!”
许俊扬手,作势要打她,许京华往车门边一闪,笑嘻嘻说:“行,还有力气打我,看来没事儿。”说完她掀起帘帷往外面看,“出郭府了。”
“你消停些,回来好好坐着,别给我丢人。”
许京华心说,那你可说晚了,我已经丢过人了,不过这会儿反正那两位殿下不在,她就当没这回事,坐回老爹身边,问起祖母。
“爹,如果宫里那太后,不是我祖母,咱们不会被抓去杀头吧?”
许俊:“……闭嘴!”
“你挺能憋的啊,竟然一直不告诉我。”
“告诉你?那不就跟告诉整个怀戎县一样?万一最后弄错了,你爹我就是整个怀戎的笑柄!”
“啧,还笑柄,您这些日子学会的词儿不少啊。不过你真不担心认错吗?”
许俊怎么不担心?他从见了齐王和大皇子之后,本来就悬了一截的心,现在几乎飞到喉咙口,但上车之后,这熊孩子瞎打岔,已经把他那份担心岔得七零八碎了。
“担心是担心,总觉得不是真的,但偏又样样都对得上。你祖父临死前特意跟我说过一遍,你祖母姓秦,是在宫里做乳母的,太后也姓秦,原先就是皇上的乳母,还有一个失散的儿子。”
眼看着要进宫了,许俊不再瞒着女儿,细细同她说:“白参军就是他们派去幽州的,找的是姓许的父子俩。父亲叫许升,就是你祖父的名字;儿子叫许俊,说这名字还是太后自个取的,因为孩子生下来就长得俊。”
后面这句话耳熟,“这不是你喝多了,吹牛常说的话吗?”许京华惊讶,“难不成还是真的?”
许俊斜了她一眼,刚要教训她几句,这小丫头就忽然高兴起来,“这么说,我没准还真能变好看呢!”
“……”这孩子到底随谁呢?!
“那如果没认错,齐王就是我叔父了吧?我和他真长得像吗?”
“人家说句客气话,你还当真了!那是天潢贵胄、龙子龙孙,你哪里能比?”
许俊在路上就听白金生说过,太后还生了一个小儿子,今年才二十岁,但听说归听说,他也没见过真正大富大贵的人,想象里就是个年轻后生罢了。
到今日一见,那哪是什么年轻后生?那就是个玉雕就的贵公子啊!坐在他对面,许俊连大气都不敢喘,咳嗽都硬压着,总觉得自己这老树皮一样的人,杵在人家面前都是冒犯,何况其他?
“不能比是不能比,但总是一母所生嘛!”许京华豁达得很,“我瞧齐王的样子,太后大约也没怎么老,肯定不是我们平常见的那些老妇人样子,你一会儿别吓着了。”
许俊没理她,却没想到事情真叫她说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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