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城。
雾月楼。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楼中客却很满。
朱门大开着,旁悬两盏透金大灯笼,正对着青石砌成的长街。
此时万籁俱寂,唯有大厅中有杯盘之声。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三三两两,各据一桌,不是默默地喝酒,就是默默地吃菜。
但是看得出他们在等人,在等同一个人。
因为他们都在看着门。
远处。
远处的夜似乎更深。
似已到三更。
街旁楼上的纱窗中,传来稚童的鼻息如雷鸣。
乱云蔽月,街如墨洗。
夜深处有一顶漆黑的轿子浮来,渐行渐近。
轿子无人抬扛,凭空悬浮,雪白的貂皮帘子将门窗密密遮掩。
一个身量尚薄,但身姿挺拔的少年,一手挽着一个檀木盒,一手从中抓出一把花瓣,向空中抛洒。
花瓣轻盈如雪,洋洋洒洒,倾斜着、飘旋着,从轿顶纷落。
花是梅花,夜中如碎玉点点。
冷香被风轻搅动,似与月光溶为一处。
少年重复着抛洒花瓣的动作,他的脸似已麻木。
轿子外的四边角又各浮悬一盏宫灯,如明珠高悬,照亮一方幽暗。
少年问道:
“师父……有必要吗?”
大半夜的,他看得见。
轿中人声如玉梅:
“我非窃贼谁夜行。把灯挑亮些。”
少年似乎可以看见他轻摇羽扇的样子。
“师父,我们要去干什么?”
“吃饭,杀人。”
梅花飘进了雾月楼。
轿子,跟着徐徐地飞驶而入。
喝酒的人仍喝酒,吃饭的人仍吃饭,仿佛一顶轿子飞入一家酒店是稀松平常之事。谁也不对此感到有一丝好奇。
大厅正中有一张空桌。
只有这张桌子是空的。
轿子无声息地落在大厅正中,少年上前掀开纯白貂帘,一个穿着素白深衣的年轻男子从中展身。
先听得玲珑佩玉,振玲玎韵律,只见他一身天赋风流,伴香风轻度。
这少年与这年轻郎君,便是魏知白与苏试了。
跑堂的送来菜单子。
不一会儿,便上了两盏由鲜奶熬成的奶茶。
苏试与魏知白便坐着等其余菜品上桌。
在汴城里,你绝找不到第二家酒店在半夜里还有这么多客人齐聚一堂一起吃饭。
你也绝找不到第二家酒店的客人会在吃饭时齐齐地那么安静。
每个人都仿佛在眼观鼻鼻观心,谨守“食不言寝不语”,只对眼前的美酒食物专心致志。
你简直也找不到第二家酒店的客人,会比这家酒店的客人还更斯文。
魏知白一双眼睛打量着周围的江湖客。
只见这些人佩戴着枪、棍、刀、剑、矛,斧、鞭、锤、叉、勾……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武器,简直五花八门,叫人眼花缭乱。
到底哪一个是苏试想让他杀的呢?
魏知白思忖间,便听见门外响起一阵马蹄声。
客已满,门已闭。
这马蹄声却似径自向着大门驰来。
马是高头大马,人是虎背熊腰。
只见人马映月,在门上落下一片影。
那影子在浓缩。
“腾——!”
骁腾马蹄踢破大门,有裂石穿云之声。
眼见着骑马的大汉要驰入厅堂,却见那其貌不扬的跑堂不知何时站到了门边,一抬手,便牵紧了马绳。
那风入四蹄的骏马竟动弹不得。
那跑堂略微驼着背,客气道:“这位爷,客已满了。”
那汉子一双虎目扫视厅内,单手按上腰间一把阔背大砍刀。
刀柄嵌饰宝玉,龙雀环纯金打造。漆黑的刀鞘上,又勾金嵌银,左边是金雕的青龙,右边是银画的白虎……好一把奢华高贵的宝刀!
“满?”那大汉一把沉厚的粗嗓音似从深窖中发出,“我看到有人已经吃完了!”
说罢便扯过缰绳,一夹马腹便往内冲。
“只怕还要一两个时辰才能空出位来,”那跑堂的仍然卑顺地站在门边,也仍然驼着背,“还请回吧。”
他说道“只怕”时,就顺带着伸手将那马一推。
他似乎也没有用力,看起来只是轻轻推了一巴掌。
却不知怎的,那马儿突然四蹄腾了空。
那大汉连人带马像陀螺一样转了起来,一边转一边飞远。
等那跑堂的说道“请”字时,那马儿已转了六圈半,落下时马屁股刚好对着门。
那大汉的脸已经铁青。
如果说被人随随便便一巴掌扇飞出去一丈远是很丢脸的话,那么被人像个小娃娃一样单手举在半空,只怕会更丢脸。
马儿落下来的时候,伸直了腿,但马蹄没挨着地。
因为马腹被一个人用手托住。
一个紫衣服的少年郎。
眼睛亮的人已经看见,那胡马转第一个圈的时候,这少年郎君的身影还在远街的隐雾中,就仿佛他站在这条街的尽头。
但当马落下时,他却仿佛瞬间闪现,轻轻松松一抬手,便接住了那匹马。
只见他紫衣挺括有绸光,外罩一层同色轻纱如笼烟,系一截宽二寸有余的银腰带。
月下看来,面若芙蓉。
那紫衣少年一扬手,那胡马便带着那大汉又轻飘飘地飞起来,高高地飞到一旁的屋顶上去。
随后这少年一开手中银扇,镂雕纹精美的十二档骨扇如鸣筝一声展开,每一根扇骨上都镶嵌着打磨得润薄的大大小小的绿的蓝的紫色的宝石,月华下流光溢彩,如孔雀开屏一般。
那跑堂的终于变了脸色,便是在厅内不动声色的食客中,也有不少为之动容。
穿紫衣服的人并不少,但紫衣服配银腰带的却不多。
穿着紫衣服配银腰带又有这样好身手的人们只能想到一个——
七十二枚飞魂镖“忘恩负义”紫衣郎李冒莞。
这李冒莞幼时父母毙命于仇人之手,为其师江泽清所救。江泽清见他骨骼清奇,聪慧可爱,生起爱才之心,亲自教授他武艺,使他亲报家仇,在他十六岁时又送他家财,助他自立门户。
这李冒莞也是年少有为,成功开起了绸庄,日进斗金。
此时,距离他拜江泽清为师,已十二载。
江泽清也已不复壮年,两鬓生白。
李冒莞便思及要报答其师。
他左思右想,江泽清对他恩重如山。
他的命为其所救,又为其所养,武艺又由江泽清初授,便是现在的产业的第一桶金,亦来自江泽清。
想来想去,哪怕是将江泽清奉为再生父母,报答一生一世也怕是报答不清。
于是,在江泽清寿诞之日,以奉珍宝为由,与江泽清于书房中一番言语:
“师父对我有大恩,我将何以报德?愿偿黄金千两,聊表心意。”
江泽清推拒道:“你我师徒一场,便是缘分,谈什么俗物?”
李冒莞道:“师父若是嫌少,愿偿黄金二千两。”
江泽清怒道:“何必跟我如此见外?!”
李冒莞邃以七枚精铁所造的飞魂镖杀之。
这等狗彘畜类,尚且能光鲜于世,可见其武艺之不俗。
天下十二州,人才荟萃,豪杰并出。
李冒莞以一手七十二枚飞魂镖,在江湖榜上名列二十三。
只听这李冒莞摇着宝珠连缀的孔雀开屏扇问道:
“贵楼的座位是满还是空?”
“……”
那驼背跑堂闭口不言。
“我看这里面空得很。”
李冒莞说着便摇着扇子跨进门槛,缓步向前走去。
“……”
魏知白正捧着奶茶小口啜吸。
他正值好奇心旺盛的年龄,但除非是他要做的事,不然他就不在这份好奇上浪费时间与精力。
他并没有多看李冒莞一眼。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苏试突然道,“自你六岁握剑以来,至今也已有十年。”
魏知白就放下了茶盏。
他捧着茶盏闷头喝的时候像只猫儿,等转首看向李冒莞时,眉宇间又透出石纹般的冷硬。
“阁下便是屠尽江南七富的‘一枝花’吗?”
李冒莞停步道,“听说阁下杀人只需一招,不才可否请教一番?”
“……”
苏试只是吹了一口茶沫。
李冒莞冷色道:“莫非阁下是个聋子?”
“我只是不愿与死人多说话。”
“谁是死人?”
“你。”
“哦,我什么时候死了?”
“在我喝完这杯茶的时候。”
苏试说完这句话,魏知白便站了起来,走到李冒莞面前。
苏试一掀袖袍,厅内柱壁上儿臂粗的蜡烛忽然都似被无形之力齐齐斩断,从四面飞向厅中,围落在两人四周。
火光一时炽亮,此处烛火照明,灿如白日。
“杀。”
苏试话音一落,魏知白的剑已出手。
“叮。”
如金石相击,李冒莞左手扇子上迸出银星,原来这把扇子是被他作以盾用的。
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握住四枚飞魂镖,飞镖排开如扇面,霎时间如流星向魏知白面门掠去,而李冒莞脚下轻功运转,笔直地倒掠。
人们只见那竹剑少年被逼得屈身后退。
却又见一条青蛇从半空飞射出,咬住李冒莞的颈项致命处。
又不知怎的,那本向后避开的少年,又一下子掠冲到了李冒莞面前,伸手一把握住了蛇尾。
人们这才看清,原来“咬”住李冒然咽喉的,不是青蛇,而是一柄竹剑!
血,潺潺而下。
少年的剑已挂回腰际。
这剑没有刀鞘,因为它本就不锋利。因为没有鞘,拔剑的速度就可以更快!
李冒莞捂住喉咙的破洞,躬身向后倒退,又转身跌跌撞撞地向门外跑去,还未到大门边,又扑腾一声翻倒在地。
苏试的茶还未喝完。
宝珠银扇蒙尘,华衣紫衫喋血。
原来这“宝马雕鞍,重裘拥肌”的风流少年,这在寿宴上杀师的冷血少年,在面临死亡之际,和普通人也没有什么两样。
他雕琢俊美的脸庞已被恐惧所扭曲,
并已永远地停格在这神情。
苏试的茶已喝完。
好快的剑!
好莫测的剑法!
好无情的出手!
人们都看着少年,看着他腰畔的竹剑。
而魏知白则看向苏试。
苏试道:
“你用了两剑。”
“他走了十七步。”
“……”
魏知白就低下头去。
他用这招“后羿射日”为苏试杀了十二只煲汤用的老母鸡,但人毕竟不是老母鸡,他用的力道也还不够。
这个刚杀了江湖榜上第二十三位高手的少年,此刻像一个小孩子一样面露羞惭。
而他现在已是江湖榜第二十三位。
便有好几桌人站起来,贴着墙走出大门,离开了雾月楼。
满座的雾月楼,忽而空阔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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