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是破庙。
庙中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陈旧、那么衰败。
但这小小的破庙内部,却被扫洒得很干净。
药的苦香味还在通透的庙宇内弥漫。
竹剑少年躺在干草垫成的床榻上,正闭着眼睛,脸上浮着一抹病态的嫣红。
唐璜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魏知白。
他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随即警惕地环顾四周,竖起耳朵聆听。
只听得草喧虫鸣,庙宇内外,一片寂静,更无人声。
唐璜去检视一番那煎药的砂锅,里面还残留着草药的渣滓。他又拿起残留着药汁的青瓷小碗,碗已经凉透……看来煮药的人离开已经有些时候。
唐璜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手中的小碗,他虽然不懂瓷器,却也看出这碗莹润青翠,品质上乘。
他记得上一世,苏弑便是从魏灵风手下救走魏知白,并将其培养成自己最锋利的刀剑。魏知白从小孤苦,又不知世事,对苏弑简直比狗还要忠诚。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若是苏弑要他将刀扎进自己的心窝,只怕他也会照办的。
看来,这药碗的主人很可能就是苏弑。
只是他为什么半途离开?
唐璜抿紧唇角,下意识地要去摸背后的剑。
他再世为人,武功修为自然也跟着拔高一截,但自知仍不是苏弑的对手。
此人的内力渊博似海,招式更是随心所欲,变幻无穷。
谁都不知道他学的是哪门、哪派的功夫。
而唐璜因为跟苏弑朝夕相处过,知道此人学习任何一样东西,都喜欢举一反三,化为己用。
若是给他一本剑谱,他必定能学出三种剑法来。
若是让他学十二招,他也一定会衍化出千百种变化……
他至少要找到当今天下在“江湖榜”上名列前茅的绝顶高手,才有可能对付得了苏弑。
这时身旁传来一阵模糊的呓语,唐璜的目光不禁落在病榻少年苍白的脸上。
少年眉头紧锁,仿佛正陷入噩梦之中。
唐璜走到榻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指背下一片温热。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酒囊,用冷酒浸湿手帕,正要将其敷上少年的额头,便见到底下的一双眼睛猝然睁开,带着一层迷蒙的莹亮,将他注视着。
魏知白的睫毛很长,在唐璜撤手时,扫过了他的指尖。
魏知白一瞬不瞬地凝注着他:
“是你救了我?”
他的目光有一种小兽的温顺。
唐璜的眼神颤了颤,眨了一下眼睛。
魏知白是剑学奇才,其剑法奇谲,更是修成了罕见的双系内力。在上一世,其剑法仅在天下第一剑庄庄主陆见琛之下。但陆见琛年已二十四,魏知白虽还不能望其项背,却也可谓长江后浪。
如果能够得到魏知白的帮助,他对付苏弑也就多了一份信心。
何况正是由于苏弑救了魏知白,才让魏知白后来助纣为虐,最后落得断臂遭弃,被苏弑的仇敌四处追杀的下场。
“……”
唐璜沉默不语。
他虽然没有对他说出实话,但也是为了帮他。
魏知白静静地望着他道:“我该怎么报答你?”
唐璜沉吟片刻道:“不知道靖临侯府的人是否会追查到此,此地不宜久留,我们最好现在就离开。”
魏知白捂住胸口闷咳两声后,哑声道:“好。”
唐璜本欲在这破庙小宿一夜,此时也不得不趁夜赶路。无论怎样可怕的夜晚,总归比遇见苏弑安全。
他要趁着苏弑返回之际把魏知白带走。
唐璜搀扶着魏知白,走出破庙大门,脚下轻功运转,互相依偎的少年人的身影,便如乌鸟投林,转瞬没入林影之中。
然而其实苏试早已回来。
乌轿落在破庙庭院的荒草上,竹帘掀动,苏试从中走出,手中执一方浸了寒泉的棉帕,望着唐璜与魏知白离去的方向,似有所思。
*
聚宝楼。
“师兄!”
唐璜大踏步而来。
“师弟。”
楚不疑对唐璜点点头,他穿着一身平陵阁的黑色飞鱼服,腰侧配横刀,虽然看到挂念的师弟使他露出一点笑容,但紧锁的眉头仍然在眉心蹙纹。
平陵阁乃朝廷专设,处理江湖恶劣事件的机构。
与他一道的人都穿着相似的官服,只是颜色纯黑,衣料上没有暗银晕金的图纹。
“果然如你所说,有人盯上了江南七富。”楚不疑脸上结着寒霜,“就连铸剑名师欧玄英也遭毒手……”
欧玄英乃战国铸剑名师欧冶子之后,虽然并非唯一的兵器大师,但一直与秦寻之并称为“南剑北刀”。
其所铸之剑以轻灵锋锐、韧而不断、吹毛断发闻名。
非有万金不能请欧玄英出手铸剑。
倒是与秦寻之的“看眼缘”锻刀法不同。
无怪乎同为锻兵器之名家,欧玄英富甲一方,秦寻之却一贫如洗了。
“早在收到秋月山庄和横行镖局的命案急报时,我便有此猜测,但也只是胡口乱说,没想到竟然一语中的。”
唐璜也皱起眉头,撩袍俯身去查看地上的尸体。
他当然不是胡口乱说,而是“未卜先知”了。上一世,苏弑下了好大一盘棋,而唐璜自己也是其中一颗被随意摆弄的棋子而已。
江南有七富,分别为秋月山庄庄主秋无痕、横行镖局总镖头廖无敌、聚宝楼楼主江连月、野老钱庄庄主白叟、铸剑山庄欧玄英和水月坊坊主孟夫人。
短短一个月内,秋月山庄遭“魔笑鬼哭”毒手,而横行镖局总镖头和二十四个镖师死于南鲨北鳄手中……
聚宝楼,顾名思义,汇聚了各方名贵珠玉宝石玛瑙翡翠,一向为富豪官家所爱。此时此刻,也已经被洗劫一空。
对聚宝楼出手的乃是“嗜钱如命”金婆婆,虽然名叫“婆婆”,却其实是个矮小的男子,只是善于乔装打扮,尤其爱易容成老态龙钟的老太婆,好叫人掉以轻心。
平陵阁的人来到聚宝楼后立刻分派人手追踪金婆婆的行踪,不想却找到了金婆婆的尸体。
现在这具尸体已被搬到聚宝楼之中。
也便是唐璜手下的这一具。
唐璜转动尸体的下巴,观察伤口,只见金婆婆的喉咙已被一枚棋子打穿。唐璜又检查他的耳朵,果然见到其中一只耳朵的耳垂上,如钉耳钉被簪上一枝小花。
花是橙红的茑萝,像一枚小小的火焰,在尸体的耳畔燃烧。
看得出来花朵是往下掷入耳垂的。
花梗是柔软的,却笔直地穿入耳垂的肉中……可见出手之人内力精纯,且力道拿捏极其精准。
唐璜皱起眉头……
因为这一世发生的事情和上一世有些出路。
上一世,魔笑鬼哭也好,南鲨北鳄也好,都是听从苏弑的吩咐分别对江南七富下的手。
夺得的财富大半都归于这些江湖黑道所有,而苏弑则从每一家中取出一件物品……每一件里面都藏着藏宝图的碎片。
苏弑告诉魔笑鬼哭、南鲨北鳄等人藏宝图的秘密——
昔年天山老人去蓬莱前,将一份藏宝图分为七份,分别留给江南七富保管。
这七人虽然都与天山老人交好,彼此却并不融洽,加上实力相当,想来藏宝图可以很好地分管隐匿。
据说这藏宝图乃已经覆灭的大丸国的贪官和晟搜刮毕生的财富,这人一生财富之巨,要比王朝的国库还要充盈好几倍。他自己也知道过多的财富会给自己招来祸害,生怕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很早就秘密地修建藏宝地,将财富运入其中。
据说里面的金银财宝,你就是每天一车一车地往海里倒,倒上十年也倒不完。
江湖上已经开始流传开藏宝图的消息,无数剑客侠士都蠢蠢欲动。
为了避免走漏风声,苏弑决定只带两个人一同前去寻宝,于是“魔笑鬼哭”、“南鲨北鳄”、金婆婆等人开始自相残杀。
这就更使众人确信“藏宝图”一事果然属实。
许多名门正派也纷纷加入了争夺藏宝图的行列……
而最终,所谓的大丸国藏宝图,不过是苏弑的谎言。
一个他根据事实编造的谎言。
一切的一切,都是他自编自导的,荒诞而残忍的闹剧。
为了一份虚无的藏宝图,江湖中血流成河……
而他只是淡笑观看,仿佛座下观戏客。
现在,怎么变成苏弑把“魔笑鬼哭”这些人杀了?
“师兄,你看,这是我追踪‘魔笑鬼哭’‘南鲨北鳄’等人所记录的案卷……”唐璜将手中的册子递给楚不疑。
楚不疑翻阅过后,凝眉看向金婆婆的尸体:“这些人……”
“这些人都是被同一人所杀。”
唐璜替他说出想说的话。
令楚不疑感到凝重的是,“魔笑鬼哭”等人,均是令平陵阁头痛的人物,在平陵阁的悬赏榜上位列前茅。这些人不仅仅是武艺高强而已,行踪更是诡秘不定……而且江南七富虽然都在江南,却彼此间也相差个千百十里地,这人却能先后将其击杀。
“这些人均是一招毙命。”
楚不疑道,“这样厉害的高手,我竟然没有一点头绪。”
“也许是因为他往日并不在江湖上走动。”
唐璜道,“而且,为什么这个人一出现,魔笑鬼哭等人就纷纷作案呢?师兄,你不觉得这事儿太巧了吗?”
“依你之见?”楚不疑再次将视线落在金婆婆的尸体上,“他为何要击杀这些恶贯满盈的江湖黑道?”
唐璜盯着楚不疑,一字一顿地道:
“杀人灭口。”
*
苏试翻着《命账簿》,上面已用朱笔划去很多名号。
杀人,并不是一件快乐的事。
因为生命的堕落和死亡,同样都是可悲的。
尽管苏试并非无底线的善良之辈,也并非不觉得那些人该死,但是至少,他希望不需要由他亲自动手。
“君子远庖厨”,是因为君子不忍见禽兽之死。这似乎有些虚伪。
在厨房里看见杀鸡鸭就不忍心吃它们,远远避开,看不见听不着就吃得下了。说来说去,还是要吃的,对鸡鸭来讲有什么区别?
但本来便不是为了鸡鸭才做这样事的。
而是为了预养自己的“不忍之心”。
虽然不能听凭恻隐之心办事,但若是见惯了杀戮,自己的心性也难免要受到影响。
立人之本,唯在修心而已。
江南七富,自然不是苏试让人去杀的。
自从知道秋月山庄被屠,苏试便感到不好,因而早就找人盯着其他六家。
但苏试却总是慢了一步。
由于没有“苏弑”来为这些黑道做安排,这些人对江南七富下手的时间、手段种种都变得更加不确定了。无法光凭借剧透就轻松地将人逮到,除了魔笑鬼哭是偶然撞上的,追查到他们还颇费了苏试一番功夫。
莫非真的天命有常?
即使没有苏弑,这些无恶不作的人也一样注定要干这些事?
苏试既然已经活不下去,便想要“作死”。
这个世界上,目前已知孜孜不倦地想要杀死苏弑的有男主受一人,而其他能杀死苏弑的人则通常都会因为不可抗力围聚在男主受身边……
苏试就觉得应该给男主受一个杀他的理由。
但他的天性注定他干不了为非作歹的事。
就好像男人注定生不了孩子一般。
在已经预先知道“魔笑鬼哭”、“南鲨北鳄”、金婆婆等人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之后,他很难拒绝去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如果他知道会有哪些无辜的人死在这些黑道的手上,而他有能力去轻松阻止却为了“扮演反派”而故意不那么做,那岂不是他也有一份害人的功劳?
他好像反而做了好事,深藏功与名的好事。
这令他十分苦恼。
于是他决定,花钱抹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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