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半,沈耀结束了同房羽的讨论,打电话叫了三份外卖,招呼房羽荀栃吃完后,又检查了一遍通讯线路。然后他从房羽乱糟糟的办公桌直起身,环顾了一下空空荡荡的办公室,问:“老宋还没回来?”
房羽低头飞快地给徐濛濛发信息,片刻后回他:“幺妹儿在劝他,好说歹说没闯到万局跟前。幺妹儿让你不用担心,她保证把老宋带到酒吧。”
那还是得做好老宋缺席的准备。沈耀想了想,又加派了一些人手,填补空缺。
六点半,沈耀和荀栃离开市局,前往酒吧。荀栃自觉充当司机,把沈耀的小破车开得呜啦呜啦。沈耀刚刚缓解的身体不适卷土重来,脑仁儿疼得慌,忍无可忍抽了荀栃一头皮,埋怨道:“兄弟你悠着点儿,98年国产车可比不得你的光轮2000,这么个开法下个红绿灯就散架你信不信!”
荀栃从后视镜瞥他一眼,不以为然道:“要不要我再赞助你一辆劳斯莱斯?”
“你这是公报私仇啊。”沈耀吃出味儿来,扭了扭腰,把因颠簸而下滑的臀部归位,嘟囔道,“说让你赞助市局费用,那是哄小姑凉的玩笑话,你怎么还当真了呢?我们正规部队,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是基本准则,这都解放多少年了,你这黄世仁本性怎么还没改造过来。”
荀栃奇怪道:“你觉得我为这个生气?”
“除此以外还有啥?”沈耀扭头认真打量荀栃一会,如梦初醒:“即将要和凶手面对面让你紧张,兴奋,还是害怕?哎,你有想法别憋在心里好么,体谅体谅,我这种社会常模标兵根本无法自行理解你们这些行为异常个体。”
荀栃用看傻子的表情看他:“我也理解不了你。”
意思是不用相互理解了?沈耀讪讪地闭了嘴,他觉得荀栃的眼神如果是伪装,那也太一本正经了点儿,这让他觉得自己确实像个无药可救的大傻逼。
荀栃依旧把车开得呜哇作响,完全没有悔改之心。好在小破车拥有无产阶级坚韧不拔的执着,接连过了两个红绿灯依然生龙活虎。第三个红绿灯,荀栃踩下刹车,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欲言又止地望着沈耀。
沈耀被他看的心里发毛:“怎么了?”
荀栃吸了口气:“刚才说的那个,也是哄小姑凉的玩笑话?”
“哪个?”
荀栃结结巴巴地说:“我如果出事,你会为我伤心……这个。”
“哎,原话不是这样的啊。”沈耀顿了顿,反应过来,荀栃这是长久封闭内心,已经失去了表达自己的能力,以至于现在他想要如实说出想法,却不知从何说起。怪不得别扭了半天,差点把车都毁了。
沈耀有些动容,动了动嘴皮子,打算说些什么来缓和长年同荀栃水火不容的关系,可他天生不擅长这个,煽情的语言就像狗嘴里的象牙,怎么都吐不出来。他梗了梗脖子,最终只能把头扭向一边,装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道:“对啊,不哄小姑凉难道哄你么,你不看看你那五大三粗的样儿,用得着哥哄?”
“……也是啊,你也就只有嘴上功夫这点长处了。”出乎意料,荀栃并没有不依不饶,而是迅速穿上伪装,再度变回了那个只会假笑的玩偶。
谁都没有再说话。
红灯转绿,荀栃发动车子,小破车呜哇抗争,这次却没能躲过命运的压迫,颠簸几下,终于承了沈耀吉言,罢工。
俩人大眼瞪小眼。沈耀看了看外面,发现离酒吧已经很近了,索性下车,给眼镜儿打电话:“让兄弟们把苹果抬过来吧!”
夜幕渐渐降临,酒吧街的人流也多起来。距离这里五公里有一片商业中心,结束工作的上班族三三两两,钻进一扇扇灯红酒绿的门里,开启一天里最疯狂的时刻。一些平常不混酒吧的五好青年也跟着来凑热闹,主要原因还是受了早前新闻的影响,想看看这群不要命的有钱孙子长什么模样。他们挤在早早占据场地的大爷大妈中间,脚踩着脚随波逐流。
阿尔法酒吧所处的位置原本是整条街里最不起眼的,此刻却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乌压压的脑袋在狭窄的巷子里攒动,将紧闭的大门围得不见天日。
谣言四起。
不断有人声称望见了内里乾坤,更有人高呼与某个富二代四目相对,然而仔细询问,又都没有下文了。在这个乍暖还寒的初春傍晚,仅仅一条酒吧街的热度已经足够温暖整片南极大陆。
晚八点,一声格格不入的呼喊破坏了气氛。站在外围的人们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打扮普通,戴黑框眼镜的青年站在一辆国产小破车顶上,手拿扩音器大声喊:“发苹果啦,见者有份,分文不取!”
小破车后备箱大开,一个个色泽饱满的苹果露出头来,香气诱人。有个老太太离车最近,忍不住问:“是不是真的不要钱?”
青年跳下车,随手塞了个苹果在她怀里,笑道:“您拿着就好,真不要钱。”
这一下诱惑不小,附近的人都围拢过来,青年左脚被踩一下,右手又被拉巴一下,一面掀开主动挑拣苹果的中年妇女,一面大声喊:“都别急,一个个来,人人有份,送完为止!”
越来越多不明真相群众靠拢过来,将路口团团围住。好死不死,小破车停放的位置正好在一个十字路口,交通要道,不到两分钟就造成堵塞,四面八方的车辆不断按响喇叭,声音震天。
阿尔法酒吧外的人流顿时疏散,正对着酒吧大门的摄像头出现缝隙,沈耀的耳麦里传出房羽的声音:“老大,发现许嘉悦和荀小艾。”
沈耀切进公共线路,对着藏在衣领里的话筒招呼所有人:“发现目标,开门营业。”
驻守在酒吧门口,充当门童的两名便衣立即举手示意,告知等候入场的VIP会员,凭会员卡入内。
这向来是阿尔法的入场规矩,只要是会员,没有不带卡的,然而不少人却发现,今天他们的卡不知何故,无法通过检卡机的验证。他们因此而被拒之门外。
许嘉悦和荀小艾手挽手,说说笑笑地走来,她们并不知道,数名便衣伪装成会员,正悄无声息地向她们靠近。
距离俩人入场还有不到五分钟。
沈耀拣了顶粉红色的假发戴上,脱下外衣,解开衬衣的纽扣,领口开到胸,露出结实的胸膛,想了想,觉得还缺点什么,便绕进后台工作间,看能不能捯饬些拜金味儿十足的小饰品出来。
没想到荀栃也在,看见他这副尊容,愣了一下:“你打算找几个富婆包养你?”
沈耀低头打量自己,反问道:“这不是你们富二代的标配?”
“你对富二代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沈耀:“……”
他拉把椅子在荀栃对面坐下,点了支烟:“荀小艾跟许嘉悦都认识我,被她们认出来今天的部署就完了。”
“那你戴副眼镜儿吧。”荀栃在化妆桌抽屉里找了找,翻出一个没有镜片的大框架眼镜儿,给沈耀戴上。接着又不知从哪变出一条镶钻的项链,挂到沈耀脖子上。
沈耀望着荀栃白净的一身衣裤,突然说:“那个,一会你小心点啊,之前说的那个也不全是哄小姑凉的玩笑话。”
荀栃愣了愣:“哪个?”
沈耀别扭地挠挠脸颊:“你要是有事,我可能还是会伤心的,毕竟跟你认识这么久了,伤心一天一夜准跑不掉。”
荀栃:“……”
他万万没想到沈耀突然提起这个,脸上肌肉紧绷,又拉扯出那种不知所措的古怪表情。
沈耀最怕他这种表情,又怕他突然说些煽情的话让自己无法应对,干脆抓过桌上的狐狸面具,一把给他扣上。
荀栃:“……”
与此同时,酒吧外的荀小艾和许嘉悦已经走到了门童面前,正在门童的指引下掏会员卡。许嘉悦先刷,荀小艾站在她旁边,嚼着口香糖四下张望。
突然,一个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老宋皱着眉头走在人群里,目光不耐烦地环顾四周。徐濛濛走在他身后,不断说着些什么。老宋被她吵得烦了,回头数落几句,转回头时,目光和荀小艾不期而遇。
荀小艾挽着许嘉悦的手微微一滞。
老宋急喊一声:“站住!”就撇开人群,向她俩狂奔过去。
荀小艾反应迅速,猛地一拽许嘉悦,大喊道:“快跑!”
电光火石,俩人立即挣脱门童,飞快地朝两个不同方向逃蹿而去。
八点四十,沈耀的眼皮无缘无故跳了一下,接着耳麦里传出房羽冰冷的声音:“老大,老宋打草惊蛇,让荀小艾和许嘉悦都跑了。”
沈耀迅速瞥了面前正在捯饬自己的荀栃一眼,退出门外,走到相对僻静的角落,低声问:“老宋呢?”
“追去了。”房羽说完就闭了嘴,在她看来,追到又怎样,两个小姑娘光明正大来酒吧玩,老宋无凭无据,凭什么抓人家。
沈耀飞快地布置道:“你调一下监控,看看她们往哪个方向去了。还有,马上通知眼镜儿,让他别送苹果了,跟着去,别让老宋再闹出什么乱子。”
挂断电话,沈耀看了看表,已经这个点了,目标肯定不会再出现,荀小艾和许嘉悦都是人精,不告他们非法抓捕就算谢天谢地了。
他默默叹了口气。
荀栃从工作间出来,奇怪地问他:“出什么事了?”
沈耀将手机揣回口袋:“没什么,突然可以收工了。恭喜你,距离死亡目标又差了十万八千里。”
“什么意思?”
沈耀简单说了下原由,荀栃听完,没对老宋发表任何意见,只问:“你的意思是终止演出?”
沈耀不置可否,耸耸肩:“终不终止你说了算,不过现场的警力我得撤走,他们也是别人的父母子女,也得吃饭休息。”
“荀小艾呢?”
“我再想想别的办法。”沈耀烦躁地说。老宋二十多年的老刑警,没理由犯这种低级错误,今天这事摆明了是冲着他来的。
耳麦里不断传来房羽的实时汇报,好在老宋也没有真打算抓荀小艾,逮住后教训几句就让她离开了。沈耀立即让两个面生的便衣跟过去,可他心里清楚,跟踪不一定会有结果,今天这事肯定让荀小艾心生警惕,接下来的行程,很可能就是老老实实地回家睡觉。
八点五十七分,沈耀在酒吧门口一边抽烟,一边跟陆续撤离的队员道歉。老宋回来了,和他擦肩而过。俩人都没说话,老宋故意用肩膀撞了沈耀一下,然后冷着脸推开了酒吧的门。酒吧里音响调试的剌啦声顿时蜂拥而出,刮得沈耀头发发麻。
他忽然很愤怒。
距离他被调离还有二十七小时三分。在有限的时间里,行动失败,凶手仍然逍遥法外,而他声名狼藉,这显然是老宋乐于见到的。老宋不服他,只要熬过最后的二十七小时,老宋就是队长。如果站在老宋的立场看待此事,沈耀自己也认为这么做无可厚非,但不可否认的是,凶手再次行凶的机率增加了,谁也摸不准下起案件会发生在何时、何地、何人身上。
沈耀一把按住老宋的肩膀。
这时,耳麦里传出眼镜儿的声音:“老大,刚收到的消息,王西这边有情况。”
约摸七分钟前,一个包裹抵达王西和女友的公寓。
这几日王西并没有住在公寓,他天生胆子特别小,在冯天青出事后就撇下女友,搬回了自己家中。可他的网购收货地址还写的是公寓,一个卖宠物用品的商家搞活动,为他寄来了猫罐头。
王西的女友毕如雪签收了快递。家里的胖脸加菲猫趴在她脚边,喵喵叫着乞食。她提起易拉罐的拉环,撕开铝皮,这时,一股灼热的液体喷溅出来,烧毁了她半张脸。
沈耀和眼镜儿赶到时,毕如雪已经被送往医院。厨房里仅剩一个沾满硫酸的罐头和一只受惊过度的猫。快递包装盒被随意地扔在垃圾桶里,沈耀掏出手机,对准快递单拍了一张照片,传给房羽。
房羽的电话很快切进来:“根本没有这个发货地址。收件人写的是王西,如果他还住在公寓,被炸的人应该是他。”
“王西那边怎么样?”
“接到电话就吓哭了。”房羽不屑地说,“负责保护他的同事说,毕如雪的母亲打了很多次电话给他,他都没有接,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不肯露面。”
“别让他自己一个人呆着,”沈耀当机立断,“再派一队人过去,务必确保他的安全。”
他说完,没有得到回应,连忙问:“怎么了?”
房羽道:“没事,我在看另一台显示器,酒吧的监控还没有撤,荀栃在唱歌。”
她飞快地敲打键盘,将沈耀的耳麦连进酒吧。吵杂的声音顺着电流涌进沈耀的耳朵。他听出荀栃的声音,有点沙哑,后鼻韵特别浓,显然是重感冒的后遗症。
这还是沈耀第一次听荀栃认真唱歌,他静静欣赏一会儿,觉得也就那样,算不上好,比冯天青强,比林安却差远了。
他问房羽:“酒吧还有谁在?”
房羽犹豫片刻:“老宋和幺妹儿都在。”
“让他们盯着点,别这边还没消停,那边又出事。”
“知道。”
沈耀挂了电话,转头对眼镜儿说:“咱们去王西那看看。”
王家位于郊区,从酒吧过去,得过一条遂道。好死不死,遂道里出了事故,一辆车抛锚,停在路中间,半天挪不了窝。沈耀和眼镜儿赶到王家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半了。
偌大的别墅门口跪着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女人,她正拉着佣人的裤腿,哭哭啼啼地喊着些什么。
沈耀仔细听了片刻,分辨出来,这是毕如雪的母亲。
毕如雪自幼丧父,母亲靠着在保健会所做按摩师把她拉扯大,供她上大学已是倾尽了全部财力,此刻飞来横祸,连女儿的手术费都付不起。走投无路下,她想到了王西,然而王西不接电话,她只好找上门来,哪知连王西的面都没见到就被人轰出来。
王家的佣人气得直跺脚,看见沈耀来了,立即抓着他道:“沈队长你可来了,你来评评理,这事儿确实因二少爷起,王家也同意赔二十万,可她嫌少,赖在这儿不走,这成什么事儿啊!”
毕春梅瞧着沈耀应该是说话有份量的,连忙抱着他的裤腿捶胸顿足:“我闺女命苦啊,为了王西,已经堕了两次胎了,这下连脸都毁了,一天的住院费就得一万多!二十万,这是叫我们孤儿寡母去死啊!”
沈耀本来就高烧反复,听着这俩人大声嚷嚷,只感到头晕脑胀。他没想到自己在派出所做惯了调解工作,升调到了市局,还得做这种工作,而此时人命关天,显然不是时候。他为难地拉扒开毕春梅湿漉漉的手,直截了当地问佣人:“王西在哪?”
“在、在二楼,他自己的房间……”佣人怔了怔,见沈耀抬腿往里走,连忙道,“这……这事儿你不管啊?”
沈耀瞅了瞅哭得昏天黑地的毕春梅,叹口气,招呼眼镜儿道:“你在这儿劝劝,别闹出什么事来……”
“还不闹出事儿来呢,这嗓门儿大得,王西吓得都神志不清了!”沈耀话音未落,别墅大门唰地打开,王西的大哥王东气势汹汹地冲出来,不容分说一脚踹在毕春梅肩上,吼道:“他妈的有完没完!一个保健会所替人撸管儿的鸡也敢跟我王家讨价还价,二十万还打发不走!有种你把脑袋搁这儿,搁这儿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毕春梅生得瘦弱,骨子却倔。王东那一下踹得她当场倒地,过了足有半分钟才恢复意识,可她丝毫不惧,咬着牙关嘶吼:“这话是你说的!我们如雪的下半辈子,你们王家得负责!”
她说完,用力抹了把眼泪,猛地向门边的石狮子撞去。
当场血花四溅。毕春梅撞得脑浆都流了出来。
王东震惊得脸色惨白,下意识往二楼的房间看去,暗叫一声不好。
王西就站在窗边,双手紧紧拽着窗帘,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奄奄一息的毕春梅。半晌后,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从房间里冲了出去。
他门口守着那两名负责保护他的便衣,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奋力推开便衣,狂奔着下了楼,撞开后院的门,向漆黑无边的山林跑去。
沈耀连忙招呼眼镜儿,俩人拔腿就追。
四下伸手不见五指,沈耀胡乱跑了一阵,察觉到周围静悄悄的,赶忙刹住脚步。
此时他孤身一人,淹没在茫茫树海之中。无论是眼镜儿还是王西都不见了踪影。
他的心脏突然跳得飞快。
他狠狠喘了几口气,拿出手机准备给眼镜儿拨去,这时,手机屏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裂开。
不好!
他好像又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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