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耀离开市局已是半夜了。
他晚饭没吃,这时才感觉到饿。这个点去章大明那也不合适,他索性在路边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一个剩下的面包,就着苦涩的廉价咖啡填饱肚子。吃完后咖-啡-因在体内无处发泄,又诱使他在店里转了转。转到水果区,他觉得剩下的几个草莓也不错,便挑了几个,用小袋子装起来。打称的时候,猛然又想起了荀栃。这人虽然只是寄住在他家,但他家屋檐那么小,俩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光给沈小皮买草莓,于情于理都不大合适。
他犹豫起来。
“家里有人”这个认知令他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偏偏店员想着将剩下的草莓尽快出手,殷勤劝说道:“草莓特价哦,也没多少了,一家人吃刚好呢。”
谁跟他一家人!
沈耀这么想着,手却还是伸进筐里,又挑了一些出来。
买好草莓,在路边拦了辆出租,他报出家里的地址。
“这么晚下班,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司机闲着没事,跟他聊天。
沈耀系好安全带,随口答:“公务员。”
“为人民服务啊!”司机挤着脸上的肥肉,和气地笑起来,“公务员都像你这样,那是市民的福气。不过这个点也太晚了,家里人该都睡了吧?”
“嗯,睡了。”沈耀心不在焉地答完,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脸色沉了下来。
他摇下车窗,夜风悄无声息地灌了进来。窗外的霓虹不断闪烁,在这样安静的夜里,他本应该步行回家,享受远离工作的宁和,但鬼使神差地,他朝这辆出租伸出了手。或许是从店里出来,出租就刚好向他驶来,又或许是别的。当他说完那句话时,眼前竟突兀地浮现出了荀栃抱着背包,直楞楞望着五单元的脸。
荀栃……这会儿应该睡了吧——但也有可能睡不着。
沈耀忽然很后悔邀请荀栃住家里,这对于荀栃来说太残忍了点儿。他提出让荀栃住主卧的时候,心里多少是有些期盼荀栃顺从的,可荀栃到底还是和他对着干了,不知道是跟他较劲,还是跟自己较劲。很多时候沈耀觉得自己根本无法理解荀栃,荀栃骨子里那种坚韧执拗到近乎自虐,荀栃疼不疼他不知道,可他在旁边看着都替他疼。
他默默叹了口气,意识到满脑子都是荀栃后,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司机以为他累了,不再说话,打开电台,让舒缓的钢琴曲轻盈地在无声的夜里流淌。
没一会儿就到了凤凰小区。沈耀让出租直接开到楼下,付了钱下车。四下里黑漆漆的,唯有二楼面向大树的窗户里透着橘黄的灯光,就好像在为他照亮回家的路。这种感觉对于沈耀而言既新奇又无所适从,而一想到屋里的人是荀栃,他又觉得心口堵得慌。
他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打开门,晚间音乐台节奏明快的爵士飘出来,他毫不意外地看见沈小皮同学站在茶几上,跟着音乐摇头晃脑。
“你哥呢?”沈耀一边换鞋,一边习以为常地和沈小皮说话。
沈小皮大约还记着早先方便面的仇恨,没搭理他,兀自跟着电视尖叫:“let\'s start from here~~”
“得了,你这破锣锅嗓子都跑调啦。”沈耀随口说着,转身去了厨房,洗干净草莓,倒进一口大碗里。
客厅没有荀栃的影子,沈耀抱着大碗敲了敲书房的门。沈小皮同学被草莓的香味吸引,立刻抛弃了电视,扑楞着翅膀跟在他身后。一人一鸟从门缝探进头去,同时叫了声:“荀老三。”
没人回应。灯开着,却不见人影。
沈耀觉得奇怪,指使沈小皮:“你去阳台看看。”
沈小皮高高昂着它鲜红的脑袋,转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倔强地叫喊:“草莓!草莓!”
“等你哥一块吃。”沈耀用脚尖拨开它,进了书房。
总面积十多平的房间,一览无余。沈耀也没多想,一把拉开了书柜最下面的柜子。
那个柜子的高度相当于一个六岁小孩子,沈耀一直盘算着放个小型冰箱,但由于近期忙得根本没时间买冰箱,就闲置了。他没想到现在倒成了荀栃的避风港。荀栃长胳膊长腿儿往里一缩,将不大的空间填得满满当当,看起来跟在林安命案现场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那时的荀栃精神十足,而此时则病恹恹的,了无生气。
只见他曲起双腿,手紧紧地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嘴唇发白,一张侧脸在橘黄的灯光下没有丝毫血色。沈耀开门的声音对他没有丝毫意义,他连眼皮都没抬下,也不知是光线问题还是什么,沈耀觉得他的眼眸比平常幽暗了许多,就像一潭冰冻在暗夜的死水。
沈耀胸口莫名一窒。
他忽然想起了唯一一次和章大明去疗养院探望荀栃的情景。
那天天空阴暗,乌云低低地压在树梢。章大明熟门熟路地指使沈耀停好车,拽着他走进疗养院洁白的门厅。做完登记后,接待员带他们来到休息室。挂在墙上的电视正重播着昨晚的电视剧,一出强行搞笑的都市爱情故事热热闹闹地上演。一些病人聚精会神地看电视,另外一些在下棋,玩魔方,看书。很少有人说话,四壁洁白的房间弥漫着大雨将至的沉闷空气。明明一切都很和谐,但沈耀就是觉得缺少点什么。
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在这样安静的地方,说话仿佛是一种罪过。他摒住呼吸,尽量不露痕迹地观察每个人。
然后他发现了令自己感到不适的原因所在。
是情绪。
没有一个人由衷地表达喜悦。有的人即使笑着,也只是皮肉在笑,眼里没有神彩,就像一具女儿节的木偶。更多的人连笑也不会,压抑的愁苦如云朵般笼罩在眉间,说不准哪一秒,这些云朵就幻化成雨,撒满整个房间。
情绪就像幼儿园的小孩儿,只要一个人不高兴,所有人都不高兴。
阴云越来越低,沉甸甸地挤出空气中的水分。一声闷雷过后,大雨如期而至。
接待员在房间里环顾一圈,然后低声对他们说:“荀栃不在这里,我们去房间看看吧。”
他们跟随接待员往病房走。
沈耀原本以为出了休息室,凝重的压抑感就会得到缓解。然而事实是,消毒水的味道非常刺鼻,头顶的灯光异常苍白,偶尔路过身边的病人叙叙叨叨的低语更加让人厌烦。
沈耀忽然很想破墙而出。
这时接待员刷开了一扇病房的门,指引他们进去。
房间大而整洁,没什么家具,也几乎不见私人物品,无边无际的孤寂像潮水一样向沈耀涌来。
荀栃不在里面。
他转身就要走。
接待员拽住他,说:“别急,他在这里。”
然后接待员走到床边,弯腰撩起了床单。
荀栃果然就在那里,背靠墙壁,赤脚蜷缩在角落,双手紧紧抱着膝盖,下巴靠在膝盖上,眼神呆滞没有灵气,仿佛一直注视着半空里的某个点,实际又什么都没有看。
他穿着短袖,裸露在外的手肘骨骼分明,皮肤薄薄地贴在上面,透明,苍白,一看就不健康。
“他怎么……瘦成这个样子?”章大明嗑嗑巴巴地问。
接待员为难地冲他们笑笑:“他常常这样,一坐就是一两天,饭不吃,谁跟他说话也不理,现在这个体重已经很好了——荀栃,快看看,谁来了。”
接待员弯腰朝荀栃笑笑,耐心叫了好几声,荀栃才终于有一些反应,抬起眼皮瞥了他们一眼。
然而这一眼与刚才并没什么不同。沈耀和章大明在荀栃眼里就像两只巨大的蚂蚁,虽然是活物,但不值得被重视。
接待员离开后,全程都是章大明在自言自语,偶尔沈耀会搭个腔,帮他化解无人应答的尴尬,但说实话,沈耀自己就挺尴尬的。
沈耀特别应付不了这种场面,荀栃一自闭,他就只想逃。
然而今时不同往昔,家里多了个不正经因素。沈小皮同学见缝插针地跳上他的手腕,假装观察荀栃,脑袋却鬼鬼祟祟越过碗沿,试图趁机偷啄两口草莓。
沈耀立刻赶开它,看了眼荀栃,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去,敲了敲柜子的门:“那啥,出来吃草莓了,再不吃都祭沈小皮的五脏庙了。”
荀栃掀起眼皮瞅了瞅他,没吭声,作势要关上柜门。
沈耀连忙伸脚卡在缝里,弯下腰,把大碗递到荀栃面前:“闻闻,香不香。”
荀栃又看了他一眼,喉咙滚了滚,仍旧没说话。
新的尴尬排山倒海。
沈耀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接话,他不是章大明,没那么多的耐心。他顿了顿,收回目光,讪讪道:“不吃是吧?行,都是沈小皮的了。”
沈小皮站在他肩上早就迫不及待,连忙扑棱翅膀冲下来,结果劲头太足,与大碗失之交臂,一头扎进了柜子。
“哎,你进去干嘛。”沈耀伸手捞它,被荀栃的长腿一绊,紧跟沈小皮鲜艳的尾巴就扑到了荀栃身上。
荀栃:“……”他在疗养院的时候,还从来没人这样侵占过他的私人空间。
沈耀更是尴尬得不行,挣扎着要站起来,沈小皮尖叫着上蹿下跳,使得原本简单的动作困难重重。
一人一鸟在荀栃身上搏斗一会儿,荀栃终于忍不住了,说:“沈老二你特么摸哪儿呢?”
沈耀头也不抬地说:“不想挨摸赶紧出去。一根手指头值得你脸红成这样。”
“出去就出去!”荀栃有些恼,动手推他,显然忘了身处何地,脑袋“咚”地撞上木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卧槽!”沈耀吓得不轻,“你这碰瓷专业级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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