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突然感应到什么,荀栃猛地睁开眼睛,拿起手机看了看。
时间尚早,才不到六点,而病房里薄薄的窗帘却已遮不住天光。他下了床,赤着脚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细细的雨丝随着风,飘到了脸上。
看来今天不是个好天气,连老天爷都在哭呢。
他拿过昨晚叠放在床头的运动款带帽衫,面对镜子,动作轻柔地套在身上,然后仔细抹平每道褶皱。镜子里的男人身材结实,已经不再适合穿这身衣服。当年略显宽松的肩部紧邦邦的,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但他没有脱下。
他弯腰小心地换上一条磨白的破洞牛仔裤。这裤子依然不再适合他,大腿绷得紧紧的,脚踝露了一大截出来,快赶上七分裤了。然而他对此毫不介意,蹬了蹬腿,套上鞋,然后出了门。
医院并没有给他开出院许可,但那有什么关系,他想要出院,没人能拦得住。他先混在下楼买早餐的病人家属里,跟着他们走到大堂的拐角,然后钻进等候挂诊处开门的病号队伍里,目送面熟的医生走远后,蹿出大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里。
这个时节的雨水冰凉冰凉的,砸在头顶就像他还没被食物温暖过的胃一样难受。他到最近的小卖部卖了把折叠伞,临走又要了个面包,边啃边走到路边打车。
一辆后视镜挂着平安符的出租车停了下来,他一头钻进车里,对司机说:“仁和公墓。”
司机从后视镜里上下打量他,把他当成某个刚从精神病院逃亡出来的疯子,果断拒绝:“那么远,又下雨,我第一单生意就去公墓,晦气,不去!”
滴!绑在车前的手机响起来:“您已收到车费五百元。”
荀栃用手指弹弹挂在乘客座的付款二维码,笑眯眯地问他:“去吗?”
司机目瞪口呆,咽了口唾沫:“……去。”
越往郊区走,雨势就越大,倒渐渐显出一些夏天的气势来。到达仁和公墓所在的山脚时,道路被过度冲刷,变得坑洼泥泞,司机说什么不愿再走了。
荀栃只好下车。
路边有个小小的花店,落迫得只剩一个棚子,却仍然傲然地为这阴云密布的天气增光添彩。门口用几个塑料桶装满白菊和白百合,还有些马蹄莲和白莲,千姿百态的花朵汇聚成一片白色的海洋,却没有他想要的那种花。
但他仍然走过去,在门口叫了声:“有人吗?”
胖胖的老板掀开帘子,愣了愣,随即弯着眉眼笑起来:“小伙子上坟啊?要点什么?这儿有白菊和百合,矢车菊也有,都是今早刚摘的,还沾着昨夜的雨呢。”
荀栃充满歉意地笑笑:“粉色康乃馨有吗?”
老板的笑容渐渐凝固。这是十年来,第二个问她要粉色康乃馨的客人。她面露难色:“有是有,不过被刚才一个客人买完了,只剩了一枝品相不好的……”
“没关系。多少钱?”荀栃反着手,从紧绷绷的牛仔裤口袋里吃力地掏手机。
老板连忙摆手:“这怎么好意思呢。送给你吧。”
她转身把花从屋里拿出来,荀栃才发现那花有多难看。几片花瓣掉了,看起来就像一张笑脸缺了牙,十分不讨人喜欢。剩下的花瓣孤零零地,在清涩的风里瑟瑟发抖。
不过没关系,有就已经很好了。他道了谢,珍重地将花朵藏进衣服,撑开伞,缓缓步入上山的路。
天空晦暗,远山如黛。风从深深的山谷吹来,仿若也沾上了亡魂的寒意。
他狠狠打了个哆嗦。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白天来到这里。上次来是晚上,那个载他的司机比今天这个还夸张,在离山脚两公里的地方就不肯再走。他记得那晚月朗星稀,到处响着虫子和夜鸟的鸣叫。他用手机微弱的光照亮道路,却不知为何,在一个三岔路口停了下来,望着四面黑黝黝的一切,大脑一片空白。结果白白浪费了电量,他回过神后,只得摸黑前进。
他走得深一脚浅一脚,还从一个斜坡滚了下去,嘴唇都磕出了血。好容易到达公墓区,大门已经上锁,守园子的老头在自己的小屋里捧着茶碗看电视。他轻手轻脚地翻过铁门,又摔了一跤,这下连裤子都扯破了,屁股凉飕飕地,呼呼地灌着山风。他这副尊容如果被旁人瞧见,必定把他当成潜逃的精神病人。可有什么关系,他本来就是从疗养院逃出来的。那些护工发现他不见了,一定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吧。
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夜为什么这么执著。他只是在下午晒太阳的时候突然想到,他应该来这里看看。
公墓区比想象中还要黑。他按照记忆,顺着台阶走了一段后,月亮突然被几片厚厚的乌云遮住了。这下近处伸手不见五指,远处却冒起了点点磷火。不知什么怪鸟不停地叫唤,还有虫子顺着他的鞋面往上爬。
他竟不觉得害怕,蹲在地上,从一个个墓碑上的名字摸过去,然后在妈妈的墓前停下。
这时月亮又显露了出来,他看见妈妈黑白色的照片下,静静绽放着一束康乃馨。
粉色的。
这是妈妈生前最爱的花,他没想到荀鹤行还记得。心里铺天盖地对父亲的仇恨因为这点温暖而变得不知所措,他一脚踩烂娇艳的花朵,碾出汁液,然后把剩下的残物连同地上的石子一起狠狠踢向远方。
在那玩意儿还没落地前,他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来这里一样。
时至今日他仍无法理解那时的自己,但有一点却不一样了。他不再是那个会在妈妈墓前哭泣的小男孩。他想,即使今天和荀鹤行在这里相遇,他也要坦然面对,露出能让对方锥心刺骨的笑容。
雨水敲打伞面,他沿着这些年重新修整过的台阶,抬级而上。
远远地有人站在妈妈的墓前。
他的心脏狠狠缩了一下,双脚不知为何,竟再也迈不开脚步。原来想象比现实勇敢,他终究是个敢想不敢做的胆小鬼。他冷冷地注视那团身影,面无表情。
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那绝不是荀鹤行,他紧缩的肺部又像弹开的气球,终于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浊气。
那绝不是荀鹤行。荀鹤行不会这么没品地扯起风衣的后领,罩住脑袋以抵挡越下越大的春雨。
他的唇角没来由地勾了一下:“哟,这么早,你赶集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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