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安王的话音落地,花厅里彻底陷入死寂。
阮姿在袖中握紧的手默默又用了两分力,这样紧张的时候她居然比自己想得还要冷静,看来是躲不过了,只是胡诌两句诗罢了,想来安王也不至于因她文采一般便生气才是。
就在她要起身的时候,身旁一道身影比她更快站了起来,阮姿愕然扬起脸,并不意外看见是阮沁。
方才她便瞥见阮沁不安分地挪动了下身子,仿佛下定决心似的握了握拳。
心里微微一笑,阮沁果然还是忍不住了。若是没有安王这一支插曲,行酒令在翁姑娘那里就是终结,阮沁算计失误,错过了机会。
当然,也不是错过,只是没能等到她所期待的那个万众瞩目的时机,让她苦心准备的诗作没能发挥出她预计的效用。
然而正当阮沁暗自懊悔之时,安王横插一杠子出来,竟然要点阮姿起身对答。
至于安王为何会选阮姿,她根本连猜都不用猜,想想安王那些不堪入目的名声,他一眼看中阮姿才不是稀奇事。
阮沁一边恨得咬牙不屑地在心中嘲讽阮姿,一边却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来,这样的场面岂不是天赐良机?
若是她能在安王的“逼迫”之下,代替阮姿作答,那——爱护妹妹的好名声以及她丝毫不输翁萱雨的才学不消她多做宣扬,自然会传开来……
“回安王殿下,长公主殿下,舍妹年纪尚轻,不善书文,还请殿下恕罪,小女子愿代替舍妹,作诗一首,以贺胜饯……”
阮沁仪态大方,未开口已是赢了一片好感,说话时不卑不亢,有理有据,顿时将众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对她这番行径不说赞赏至少也是点头认可的。
坐在人群后方的老太太方才已然发青的面庞因着阮沁的举动终于和缓了回来,还是大丫头给她省心,定得住场子,这么难办的局面都能闯出一条生路来。一时间,将前些日子自己心中隐隐动摇的想法又扳了过来。
再看一脸禁不住要哭出来的阮姿,面上暗沉了几分,这个三丫头果然上不得台面,是她看走眼了。
感受到众人注视,阮沁心里得意,只面上纹丝不动,端得一副镇定从容的大家闺秀模样,等着自己预想中的那句“可”。
“你愿意,本王可不愿意。”
阮沁面上笑容龟裂,听见贺渊这毫不客气的说话,立时褪去了血色,变得极度苍白,僵硬的身体微微颤抖。
她听到了什么?
然而贺渊仿佛没有看见她是脸色一般,径自换了只手抵住下颌,修长的手指在面颊上轻敲了两下,扬眉继续道:“本王叫你左手边那个穿红衣服的,这回够清楚了吗?”
话尾已带上几分赫然的冷意。
阮家老太太先还回暖的脸顿时又僵住了,不敢置信地去看阮姿,然而安王爷的话却是明明白白由不得她听不见。
虽然早有几分预料,阮姿还是下意识攥紧了手,安王爷和长公主都是她从来不曾有机会接触到的贵人,且不说安王那些传得甚嚣尘上的风闻,听说高高在上的贵人都是由着性子做事,一个不合意收拾死人再寻常不过。
今日在长公主府上,别的她还没有多少感觉,可光看安王这样做派,说他杀死过人她丝毫不怀疑。
忽略掉长公主和顾采薇诡异的目光,贺渊看着小姑娘白着一张脸,身体抖啊抖地站起来,还强作镇定地抿出一抹小小的可怜的笑容,他手心一阵发痒,不动声色换了个姿势,带着翡翠扳指的大拇指轻轻按压另一手掌心。
“承蒙殿下赏识,小女子斗胆也来对一对今日的酒令。”在一众人同情的目光里,阮姿垂下眉睫,努力掩藏起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害怕的真相。
贺渊轻笑:“说来听听。”
“……寒梅春落尽,应是殉雪情。”阮姿未抬眼,却是清清楚楚地将自己拼力作出的诗念了出来。她确实不善此道,不过硬要作还是能诌出几句来的。
阮沁狠狠一握拳,手面上青筋跳跃。
听了她的诗,众人倒是没有嘲笑,虽然一般,但这样的情形下也算可以了,至少不算丢脸。一时间,就连先前几个隐隐不善的目光也彻底转变成了同情。
长公主笑着对她点头,眼神带了几分安慰的模样。
其实,这样的结果是最好,若她真写出来个惊艳的,反而容易遭人记恨。
阮姿不好意思似的抿嘴一笑,头垂得更低了。
这样,就算顺利过关了吧……
贺渊笑了起来,带着男人特有的低沉和不知意味的喑哑:“果然很一般。你知道梅花不只冬天开吗,好些个品种都是春天开花,还有夏天开的,本王看着倒像是雪自作多情,非要来纠缠梅花。”
阮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挑她那诗的毛病,只那一句不过是她信口填上的,只念着顺嘴罢了,至于梅花和雪到底什么关系,她才不在乎。
阮姿低垂着头,仿佛被他问住了,长公主看不过眼,又瞪他,接口道:“人家说了是寒梅,寒梅就特指了冬天的梅花,哪来的什么春天夏天的,你少故意为难人!”
“行!”贺渊这回应得干脆,更是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且不说这个,你的诗确实不如前头的,是不是该罚酒一杯了。”
阮姿不知他还要做什么,不过这会儿说了罚酒,便也不想再节外生枝,连忙端起手边的酒盏,急急饮了下去,还不小心呛了下。
看见她面颊染上绯红,贺渊眼中滑过一丝幽深,哈哈一笑径直出了门。
众人都是不解,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走人了?
长公主长舒一口气,这搅局的终于走了,人都被他折腾的够呛!只是将要张口说什么,看见顾采薇追出去的背影,她忽然僵住,该死,她被那混蛋蒙了!
先前还说要他仔细留意今儿的姑娘,有没有看中的,只是他当着她的面玩了这么一出,拍拍屁股扬长而去,还得她自己收拾烂摊子!
长公主回过神来,却只能先把怒火压在心里,这里还有一堆事等着她张罗。
待花厅里没了安王,又重新热闹起来。
阮姿急饮了一杯酒,面上红潮渐重,便要出去吹吹风醒酒。阮韵见到低声问了她需不需要人陪着,阮姿摇头拒了,她带着荷风就行。
阮韵点点头,转回头去,没再说话。
荷风扶着她一路走到花园子边上,她才觉得好些了。
“姑娘,要不奴婢去给您要些解酒汤?”荷风担心地给她拍了拍背。
阮姿摇头:“这儿是安王的园子,再说咱们又不是什么贵重身份,今儿人这么多,下人也都忙着,顾不上咱们。我这会儿好些了,咱们走走吧。”
她说得自是那么回事,荷风抿抿嘴扶着她沿着花园子走。
阮姿一边醒酒,一边还在心里盘算阮沁的事情,她虽然重生一遭,有了些境遇,可到底没做过几回算计人的事情,先前几件不过是借力打力,这回轮到她正儿八经地要搅和阮沁的好事,却一时想不好该怎么下手。
她出来的时候,花厅里正要准备再比试,之前的行酒令只是个起气氛的,虽然最后是被安王搅和了,不过长公主是个能说会道的,三两句就把众人的注意拉了回来。
照她猜测,阮沁才在安王这栽了跟头,定不会早早就上场,反而更加要仔细把握时机,这也是她放心出来醒酒的原因。
右手在袖中摸了摸早准备好的东西,阮姿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用在阮沁身上。
走了一小会儿,又能远远望见倚月楼了,阮姿抬头去看。
荷风见她看得专注,却是四下打量了一阵,忽然拉了拉阮姿的手:“姑娘,您要是想看那高楼,前头挨着假山那块儿看得清楚。”
阮姿一看她指的地方,离这里不是很远,但又有点迟疑:“听说安王只借了一小块地方给长公主做宴……”
荷风一笑:“姑娘不必担心,奴婢方才看到长公主的丫鬟走那边了,那边正临着方才咱们在的花厅,想来是一并借来的厢房。假山拐进去才是安王爷不借的地方,咱们就站在外面看,不碍的。”
她这么一说,阮姿便放下心,拉着荷风一起走过去看。
这个角度与花园子那里不同,正好对着那圆筒形高楼的窗户,这高楼的样式奇怪,窗户的样式也奇怪。不像厢房、花厅这些地方是菱花形或者月洞形,是小小的四方的,一连两个靠在一起,上下的间隔也不一样,有些很近,有些很远。
墙壁上还有一些黑乎乎的突起,很不规律,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阮姿好奇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听见荷风嘀咕道:“这楼建得忒奇怪,只看见窗户也不见门。”
阮姿正要说可能在后头她们没看见的地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阮珠的声音:“三姐在这儿做什么?”
“四妹也出来了。”阮姿转过身里,面上淡淡,随口应付,“随便走走罢了,看着那楼有些稀奇就停下来看看。”
阮珠冷笑一声,眉眼间都是毫不掩饰的敌意:“原来这样啊,那三姐可要注意些,来的时候长公主府上的人叮嘱过了,万万不可越过线,到了安王爷的地方,不然谁也保不了你!”
“多谢四妹提醒,不过我记着呢。”阮姿倒没和她反呛,只是声音平淡。
看来是之前作诗那事又刺激到阮珠了呢。
阮珠也确实是因为这个,不管安王爷在外头名声如何,也不管今儿安王爷进来的时候一身戾气有没有吓到她,在安王爷不点别人就点阮姿,甚至不同意阮沁代答的时候,她就意识到安王爷果然也是看见了阮姿的美貌。
每一次!每一次!只要阮姿在,就再没有人会注意到她,虽然事实是没有阮姿,最出彩的就是阮沁,可她从来不觉得阮沁叫她这么恨,恨得咬牙切齿!
或许是因为,就连她也觉得阮沁长相太普通了吧。
看着一袭红衣,配上一件雪白底色斗篷站在寒风里无比扎眼的阮姿,阮珠几乎忍不住心里的愤怒和说不口的嫉妒,死死盯着她。
阮姿倒是有些疑惑她怎么会突然情绪这么激烈,虽然心里知道阮珠对她怀有恶意,可是以前阮珠都还能耐住性子来哄骗她,而不是这样清楚地展示出自己的愤恨。
“四妹,怎么突然这么看我?”
“因为我终于看清,你、的、真、面、目、了!”阮珠一字一顿地说,面上的神情都因为使劲儿狰狞了些许。
阮姿不自觉退后一步,声音平静:“我有些不明白四妹的意思呢。”
“三姐,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长得好,就能得到一切了?实话告诉你吧,像你这样的,也就只能做个见不得人的妾室!做个玩物!你见过谁家的当家主母长得一副狐媚子模样,不过是个下贱东西罢了!”
阮姿沉下脸来,喝道:“四妹,你是疯了吧?”
“四姑娘你这说得什么话!我们姑娘哪里得罪你了,竟然说出这般污糟的话来!四姑娘连脸都不要了吗!要是老太太知道……”荷风听了也是气得不行,愤怒地看向阮珠。
阮珠却是越看阮姿这副不似从前软弱的模样越觉得怒火高涨,先前被老太太禁足又罚抄书的火气腾地窜了上来,她母亲叫她压着,因为要来今天这场宴!她看上的裙子被郑嬷嬷分给了她最不喜欢的阮姿,而阮姿却穿着这身衣裳入了王爷的眼!
她恨得眼睛通红,大姐说得对,要是阮姿没来,要是她穿着这身衣裳……
显然她已经忘记了自己才听说这场宴会与安王爷可能有牵扯的时候苍白的脸,忘记了安王爷进门时候她猛然僵硬的身躯,她只记得大姐说安王爷是先帝最得宠的小儿子,更是当今和长公主都十分关照的亲弟弟……
她的所有不如意都是因为阮姿,因为阮姿变了,阮姿不再像以前那么听话,不再像以前愿意帮她隐瞒错事,愿意替她受罚!
都是阮姿的错!
“阮姿,你怎么不去死呢!”阮珠突然欺近阮姿身前,手狠狠抓住阮姿的领口,低声说了这句话。
阮姿浑身一凛,满面诧异。
荷风却是被阮珠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楞住,很快就上来要掰开阮珠的手,一边掰一边又不敢大声地呵斥:“四姑娘,你快放手,放开我们姑娘!”
仿佛是荷风的动作叫阮珠猛地清醒过来,只是她没有放手,反而是狠狠拽了阮姿一把。
阮姿脚下不稳,跌倒的时候立刻一把拉住了阮珠,右手正正打在阮珠肩上,顿时使力抓了一把。
阮珠肩头吃痛,却是很快推开阮姿,爬起来走了。
“姑娘!”荷风赶紧来扶阮姿,“您没事吧?”
“没事。”阮姿低头拍了一把袖子,掩住唇角笑意。
“姑娘?”
“咱们走吧。”好戏就要上场了。
*
待到假山前的身影一步步走远,假山背后突然传出一声轻啧。
“这小姑娘有点可怜啊。”话是这么说,顾采薇的脸色可不见半分同情,侧着眼睛去瞄身边的男人。
贺渊则是深深看向小姑娘离去的方向,半晌勾起嘴角:“你觉得她可怜?”
“还不可怜吗?你没听见她被那个妹妹说得那样难听,啧啧,果然还是女人会难为女人,越是好看的女人越容易遭到女人的欺负。”
顾采薇说完摇摇头,不见贺渊答话,不由推搡他一下,“明瑾,你怎么不说话,先前看你对那个小丫头挺感兴趣啊?”
贺渊轻哼一声,还是不答话,绕过顾采薇径直朝杏花坞里面走去。
感兴趣,当然感兴趣,而且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先前还以为这是朵娇弱的小花,哭起来实在好玩,这会儿才意外发现小花朵身上是带了刺儿的,刺儿还挺尖。
另一个丑女人的话他自然是听见了,可他不光听见丑女人的话,还看见小花朵用藏在袖子里的右手去抓了一把那个女人。
呵,他有些期待了。
*
阮珠回到花厅前,还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左肩才走进去,阮姿下手重,她几乎是掐进肉里来了,很疼。
见她进来,阮沁关切地问了一声:“你去哪了?也不带丫鬟,没什么事吧?”
阮珠垂着头摇了摇,声音低闷:“没事,我就是屋里呆的久了,出去走了走。”
“那就好。”阮沁点点头,目光落在她明显起皱的衣裙上,加深了嘴角的笑容,“对了,你见着三妹没有,她方才出去醒酒,还没回来。”
“没有。”
阮珠的手指轻轻动了动,话里半分迟疑都没有。
阮沁看在眼里,面上笑容更深,拍了拍她的手,温声道:“看你,也不揣个手炉,手都冰冷了。”
她们正说这话,阮姿带着荷风从后头进来落座,场中正有个姑娘在挥毫,显然是在比试才艺。
阮姿才坐下,就看见阮珠的手与阮沁交握,目光闪动,对上阮沁的笑容也回以微笑,转头去看场中,右手在袖中慢慢摸索着什么。
阮珠真是她的好妹妹,瞌睡了给她递枕头呢。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