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谙谙姐!”
“瑾钰先生。”
“先生……”
“……”
“……先生!瑾钰先生!”
傍晚的街道上已经点起了灯笼,冬日的寒风刮过,拂动了年谙颈上的披风,她有些愣怔的呆立在街头,身后传来男子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唤,她似是被唤回了神,转过身望了过去。
“诶,瑾钰先生。”面前气喘吁吁的跑来一位药店的小伙,手上提着包好的药材,正弯腰撑着膝,一边儿匀着气息一边抬手将药包递了过来:“诶,先生怎的走得这般快,小的我差些追不上您。”
“您忘拿药了,还有找零。”伙计说着,终于匀过气息,直起身从怀里摸出几钱银子,和着药包再次递向了年谙。
年谙垂眸觑着面前的东西,又是愣了愣。
“这……是我买的药?我病了么?”
“……”伙计被问得一愣,抬了头想打量几眼年谙,又想起什么,神色僵了僵,扯出一抹笑:“先生可是又糊涂了,您府上的药材可比咱家店里的齐整,这是您买来给那棵桃树用的药肥。”
什么桃树?她为何会在这里?她本是想做什么?
年谙有些失神的看着伙计不住翕张的双唇,双眸凝着,盈满了疑惑。伙计见她又是一副愣怔的模样,笑了笑收了声,抖了抖手上的东西,年谙注意到,自觉有些失礼,牵了牵嘴角,终是接过了药包和找零。
“多谢,麻烦小哥了。”
“诶,咱洛城的百姓都靠着瑾钰先生照拂着,哪有什么麻烦的,那小的先回去了,先生也慢走。”伙计见年谙收了东西,才又笑了笑抖了抖袖子,转身走了。
年谙拎着东西亦步亦趋的走过灯火通明的街巷,越是打量周遭越是迷惑,等到回到自家宅子门前,看着对门正要回家的李老伯,紧了紧捏着找零的手,迈开几步,唤住了老伯:“李伯。”
李老伯听着声儿回过头,看到是年谙,染白的鬓角颤了颤,脸上一抹笑,熟稔道:“瑾钰先生今年又回这边过年么?”
今年?又?
年谙看着李老伯斑白的鬓角,眉梢一颤,疑惑道:“李伯,现下是什么年月了?”
为何他老了这么多?
李老伯好似习惯了,听着年谙的询问,眼角皱纹更深,不在意地笑着打趣道:“先生又糊涂了,现下不是宴帝八年么,又是一年除夕。”
宴帝?安帝呢?新皇登基了?是长公主吗?
她颇有些诧异的望着李伯,一时竟是找不到该开口问哪个问题好,李老伯好似浑然不在意,笑着冲着年谙摆了摆手,道了句新年好便转身回了屋,拴了门,留下年谙裹着洁白的披风立在雪地中,久久无言。
直到一阵风携着一抹桃红飘落眼前,她才双眸一颤,回过神,下意识抬手,掌中飘落一片桃花。
现下这深冬时节,何处来的桃花?
她忽然如同受惊般猛地转过身看向了自家的宅子,没有点灯的宅门,黑压压的院墙里探出盛开的桃树枝丫,桃红翻飞,映在雪地,争艳夺目。
她一时仿佛受了蛊惑,一步一步的迈向宅门,抬手轻轻一推,门上的积雪抖落,大门就这样敞开,她目光紧紧的追随着那一树桃红,连大门都没去关,只迈着坚定的步子走过积了雪的院子,手中拎着的药包随着晃动,滑过衣袂,带起阵阵摩挲声。
她终是站定在院墙旁的桃树下,眸光不自知的颤动着,盈了水。
她的宅子里,何时种了桃树?
这桃树,为何冬日仍旧盛开?
一阵寒风突兀的拂过耳畔,却带来声声柔软。
——“如果可以的话。”
……谁在说话?
“瑾钰先生,如果可以的话。”
“我想带你去看江州那绚丽的山岚,去看汴州那迷人眼的桃林,去看安州那令人目不暇接的通海戏,去看定州那声势浩大的龙舟,去看闽州那温柔至极的梨花。”
谁……在说话?
“先生的腿好了,可想去汴州看看桃花?正是盛开的节气呢。”
“……无事,我先替先生栽一棵桃树,待得天下安定了,再带先生去汴州。”
“……”
“……待这桃树花开不败,我便回来了。”
“……”
“对不起……”
“……在喜欢着你的这些日子里,我每天都很开心,快乐……”
一阵寒风拂过,桃红斑驳,一片桃花落在年谙脚下,却沾着一滴温热晶莹。
黑眸剧烈的翻涌着,水光晃动,眼眶包不住这凶猛的洪水,眼角飘红,滑下了滚烫。
她仰头望着这一树盛开的桃花,面容上挂着温热,白皙的肌肤泛起病态的苍白,失了色的双唇颤抖得不成模样,喉中哽着破碎的呜咽,却被咬紧的唇齿挡在了嘴中,没有传出一丝声响。
枝丫上挂着的一块积雪忽的抖落,撞到雪地上,传出沉闷的一声。
远处的街道传来孩童玩闹的欢笑声,扰了这一树一人的幽静。
紧咬的双唇终是禁不住颤意,唇角被一抹温热沾湿,带来一丝苦涩。
——“先生放心,待这桃树花开不败时,我便回来了。”
她仰头望着眼前足足盛开了八年的桃树,喉中压抑的呜咽终是抵不住悲戚,双唇颤抖着,传出一声破碎的低泣。
“……骗子。”
她忽的便禁不住的颤了身子,手中拎着的药松了,摔入雪地,埋了半截。
她本是个清冷淡然的人儿,现下却望着这一树桃花,颤抖着身子,哭得泣不成声。
被泪水浸湿的双唇不住颤抖着翕张,说着残破得不成句的呜咽。
她骂:“骗子。”
你说待这桃树花开不败便归来。
却为何不来。
她猛地便再也忍不住的弯了背脊,抬手遮了淌着泪的双眸,好似不去看那明艳到刺眼的桃红,这滚烫的双眼便能够平息下来。
却适得其反。
眼前的黑暗仿佛滚了火,灼伤了手。
她颓然的垂下了手,清冷的眉眼被泪水烫得通红。
她忽的又朝着桃树迈近了一步,桃花飘落,停歇在瘦削的肩头。
双唇全然失了血色,却仍执拗的呢喃着。
——“骗子……”
苏景宴,你这个骗子。
你要这桃花常开不败,我做到了。
你说会归来,却为何骗我。
她又迈开步子,却是恍惚的踉跄,玉指抚上粗糙的树干,平缓地仰头,却猛地泪如泉涌。
她已经糊涂了八个年岁。
总是记不清年月,记不清前一刻做了些什么,记不清她去了多少个地方。
却独独记得宅中有一树桃花,需悉心照料,四季常开。
独独记得,有个人,望着她的眉眼温柔,眸中笑意缱绻。
独独记得,那个人说她会归来。
却,葬于火海。
凝望桃红的眼被泪浸得朦胧,她忽的哽咽着,垂首,冰凉的额头抵上冷硬的树干,双唇颤抖着,传出低若无闻的呢喃。
低喃沉在雪风中,断断续续的如同乞求。
“景宴……”
“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没有特别的花样,可说出来,却显得那么悲壮。
瘦削的身影渐渐被飘落的洁白和桃红淹没,破碎的呜咽被寒风吞噬,一齐在黑夜中消失了去。
——我守着一树花开,等着一个人回来,却是遥遥无期,空空无果。
现下已是深夜,酒店床上昏睡许久的年瑾突然睁开了双眼,眼帘没有一丝犹豫的掀开,如同梦中惊醒一般,黝黑的眸子沉在暗中,却飘着水漾的嫣红。
她一双眸涣散着,好似做了什么不好的梦,瞳孔收缩着,缠绕着令人窒息的悲哀。
她恍惚间愣怔般的抬手抚上了眼角。
是还残留着温热的湿润。
理智仿佛被房间无光的黑暗吞噬了去,她神智涣散的坐起了身子,一只手撑在了枕头上,掌心所触,一片湿润。
她恍惚间以为在自己家里,行尸走肉般松了撑在枕上的手,伸向一旁的床头,想要打开灯。
就如同,打开了灯,就能驱散了这一室的黑暗,那心口莫名空掉的一块便可以被光亮填补回来。
然而手没有收力的伸过去,碰到的却不是她记忆中的开关按钮,而是一杯还带着温热的水。
水杯被手挥过,在柜子上晃动了两下,终是禁不住,倒在柜上,温水泼洒而出,杯子顺着轮廓,传出几声轻响后摔到了地板上。
玻璃破裂的声音惊醒了这深夜的寂静,年瑾还在愣怔失神时,紧闭的房门下方的缝隙却忽的跑进来几丝明亮,不一会儿,一阵轻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靠了过来。
她失神的眸子迟缓的转了转,望向了紧闭的房门。
脚步声在门外停顿,年瑾眸子晃了晃,本是清冷的轮廓,却因着愣怔的神色,显出了一丝迷蒙的稚气。
门外的人并没有犹豫多久,很快便轻着动作拧开了门,一双温润的眸子里还未来得及隐藏的小心翼翼和担忧猝不及防的撞进年瑾涣散的黑瞳,一时,眸底的水光都凝滞了。
“……年老师?”
苏以然借着身后的灯光看着靠在床头的年瑾,忐忑了一整天的心在确定那人是醒着时终是安定了下来,下意识的唤了一声。这股安定让她松了口气,也让她一时没能注意到那双幽瞳中少见的无神。
她扬起一抹温和的笑,抬手打开了年瑾房里的灯,适应了黑暗的双眼被毫无预兆的明亮刺痛,让年瑾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缓了缓,复又掀开。
苏以然走到年瑾床前,垂眸扫了一眼地上的水渍和摔碎的玻璃杯,眸光顿了顿,觑着年瑾精致却有些苍白的面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气氛一时有些飘忽,苏以然心下叹了口气,掩了眸,不再看着年瑾,蹲下身将散乱的玻璃碎片拾掇到一起后便起身打算去厨房取了工具将碎片和水渍收拾了,谁知她刚是转身,手腕便被一股温软紧紧握住。
她抬起的脚步一顿,偏过头看向握着手腕的纤细五指,心口颤了颤,双唇微抿。
她终于感觉出来年瑾有些奇怪了。
她一边收回黏在那修长白皙的手上的视线,一边低柔启唇道:“年老师,我要去取工具收拾下碎片。”话音落下,她也刚好抬起头,看向了年瑾,却又是一愣。
年瑾正仰着头,纤细的脖颈高扬,带出的弧度满是执拗。
平日里深邃的一双黑眸此时正盈着晃动不安的水润,直直的望着苏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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