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困龙之地的秘境?”
有人喃喃开口,却无人能答。
数百年无人踏足的世外深谷,桃木遍植,绿草从茵。桃木春华秋实,几百年熟透的果子无人采摘,被鸟兽啄食,滚落山谷。春风吹长,扶苏成林,就这样野生野长地过了这些年,成了桃坡桃谷。
盗跖叹道:“想不到一线生机,在几百年后,成了这样的桃源。”
雪女是女子,她看见飘飞的花絮,忍不住伸出手去接那花瓣:“本以为世间早已没有容身之所……若早知如此。”她声音哽咽,应是想起了高渐离。
卫庄的目光依旧不热。
赤练撩开凝水的发梢,声音娇俏,意有所指地笑起来:“听说你们墨家不是几百年了一直避世而居,就是想要修建一个世外乐土。可喜可贺。”
白凤嗤地一笑:“只怕是逃避现实,打着墨守成规的墨学名义固步自封,装作聋子瞎子罢了。”
盗跖:“你个死鸟人,你们流沙不是也一直还想着复国么?”
白凤:“至少我不像有些人,还活在旧日兼爱天下的梦里。”
眼看两拨人又要针锋相对,荆天明捂着头□□了两声,可怜兮兮道:“大叔,我好难受……”
墨家之人立即紧张起来。
盖聂蹲下查看一番,道:“这里易守难攻,我看不如更改南下的地点,在此暂行落脚,大家也好休整。”
这个主意似乎正合了墨家弟子说不出口的愿望。
墨家耗时三百年修建机关城就是为了能有避世群居的一天,原本以为这个梦已经随着墨核的倒塌
而被摧毁,想不到,上天却待他们不薄,让他们辗转再度遇到了一个更加久远难寻的梦境。
班大师撸着胡子与徐夫子对视一眼:“桃能抵饿,亦能造屋。想必当年布阵之人心思缜密,将最坏的情形也考虑过了。”
徐夫子颔首点头,道:“若真是姜子牙留下的死局生机,谷外是死局,那么这里,便是留下的一线生机。”
……
在秘境中暂且停留的决议得到了墨家全部人的赞同,墨家人早已协作多年,当下不必再行约定,便各自分开忙碌。
力气大的去开山凿石、砍伐树木,会搭建屋鹏的自去取土拌泥。
……
端木蓉身体还不曾恢复,雪女将她暂且安顿好,望着墨家子弟忙忙碌碌得身影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端木蓉检查油纸包中的草药是否干燥,听她叹息,便抬头问道:“雪女妹妹,是不是在担心小高?”
雪女却是将头微微一摇:“想我昔日墨家祖师开山立派,是为开宗明义,上能辅佐君王,下能教人明辨是非。”
端木蓉也微微一叹:“开堂申辩,论时政,明是非,定生杀,的确是墨家宗旨。”
雪女道:“如今墨家与帝国势如水火、你死我活,更被逼至绝境。可谁又还记得,昔日正是墨家入秦,与秦献公,孝公,秦惠王私交三代以上。”
端木蓉垂着头,忍不住将余光看向远处一角苇白色的袍子。
事秦,而后绝秦的,又何止墨家而已。
……
盖聂将手指微微搭在少年手腕之间,目光微垂。而天明正眼巴巴看着不远处正在给一直野鸡拔毛的丁胖子。
盖聂松开手,似在沉吟。
天明蹭过去:“大叔,我没事儿吧?”
盖聂道:“脉象软弱而急促,充盈不足。”
天明愁眉苦脸:“大叔,我是不是要死了?”
盖聂一笑:“天明,你只是饿了。”
众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盗跖险些跌倒于地:“盖聂,没想到你还还是个会讲笑话的人!”
庖丁大大笑起来:“贼骨头,你这就不懂了!盖先生可没有说错,巨子得了饿病,唯有烤鸡能治。”
天明:“还是老丁懂我,嘿嘿嘿,知己知己!”
天明无碍,盖聂放下心里,拾起渊虹朝远处走去。
……
赤练驱使着蛇,远远看见盖聂踱步走向站在树下闭目席地而坐的卫庄,心中多少还是颇为酸涩,忍不住将手中的小蛇绕来绕去打结发泄不满。
白凤靠着树梢笑她:“原来女人这样无理取闹。”
赤练冷哼一声。
白凤眉心一跳,挥手接住窜上来的小蛇,夹在指尖看蛇扭来扭去:“其实,你的担心大可不必。”
赤练的头一歪,露出一个妩媚的表情:“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白凤将蛇扔回树上,懒洋洋道:“你担心的是那句天下流传已久的话: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我说的对不对?”
赤练难得没有驳斥他,她低头看向十指丹蔻,红唇微微嘟着,流露出不满的声音:“他不是这样甘于逃避的男人。”
“可见唯恐天下不乱的,不止是男人。”白凤嗤笑一声不再继续,他轻轻替凤凰梳理羽毛,抬眼望着远处忙忙碌碌的墨家人,看向对着一只烤鸡抓耳挠腮的少年人。
天下兴亡,百姓皆苦。
世间乐土,不过是弱者一厢情愿的逃避而已。
连他都尚且知晓这一点,树下持剑而立的那鬼谷师兄弟二人,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巨大的桃木之下,卫庄面无表情看向坡下如火如荼忙碌的墨家诸人,在隐晦的树影之下,显得无动于衷。
在盖聂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才开口说:“似续妣祖,筑室百堵,西南其户。多么讽刺,世人总是以为修建了房屋,便不会无家可归。即便是豪华的宫阙,也不过百年光阴,不知下一个主人又会是哪个诸侯。”
盖聂转身与他并肩相距不过一臂,这低声之语听得清清楚楚。
他想起赵国,想起韩国,想起燕国,缓缓言道:“天下七国,又有谁不曾灭国他人之国。两百年战乱纷争,或许很多人的愿望已经仅仅是活下来罢了。”
卫庄睨了他一眼:“哦?你想说你也是这样?”
盖聂面对师弟的挑衅毫无所动,已经习惯,他回道:“小庄,此处避世暂且不必担心罗网,适合养伤。”
卫庄挑眉,并不以为然:“看来你已有打算?”
盖聂抬头望向西斜的天光,沉默一如既往。
李斯从来没有想现在这样心惊胆战过。
他跪在漆黑阴暗的沙丘行宫主殿内,浑身冰冷,膝盖早已失去知觉,连同他的心和他引以为傲的智慧。
雕梁画栋的帝王床榻上,绣着金线缀满珍珠的帛帐内,帝王痛苦得喘息着,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
李斯有很多年不曾听过这样令人窒息的声音了,他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曾经还是一个小吏时,俸禄不过三百钱,出去吃穿用度和买笔墨纸砚的钱,冬天连烧炭的散钱都存不住,不得不四处找人借钱借柴火取暖。屋子里太冷,冬天想躲进米仓去遮风避雨读书,总有人疑心他会窃取黄米,不得不东躲西藏去茅厕隔壁窝着。
他记得那时听见穷人拉动破旧风箱的声音,便是如此撕心裂肺。
“李斯……”
“臣在此。”帝王嘶哑的声音钻入耳内,他立即打了一个激灵。
“方士误朕啊。”帝王发出长长的叹息,仿佛是无数个夙兴夜寐之后发现终究成空的悲鸣:“你知道方才寡人看见了谁?”
李斯低着头:“臣,不知。”
帝王笑起来:“寡人居然看见了秦惠文王,寡人的先祖入梦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嘛?”
“臣愚钝,臣不知。”李斯只微微瞟了一眼帝王的影影绰绰的模样,便立即将头磕在地上,不敢再抬。
他觉得帝王的神色和语气很奇怪,此时见到秦国先祖实为不详之兆,一贯厌恶提及生死但求长生的皇帝,怎么会用这样近乎癫狂的语气提起死去的祖先呢?
帝王笑起来,那笑声少有的开怀。
“你当然不懂,你当然不懂。我大秦机密卷轴中有载,秦惠文王仙去之气屡屡在宫中见到先祖行走,担心世人以为嬴氏有疯魔之症,故而闭宫不出。再后来,他的儿子,我大秦后来的昭襄王归去前也见异象,才有杀武安君白起的后话。”
李斯惊恐万分,听见这等帝国机密的后果非死不足以谢罪,他忙道:“陛下糊涂了,世人皆知惠文王操劳政务殚精竭虑,才至盛年而衰,却为我帝国大业成就了东出的根本。”
帝王哈哈大笑,神似癫狂:“那都是写给世人看的!”笑罢,他一把掀开帘子,露出青灰交加的一张脸来:“我曾曾曾祖最终疯癫闭宫而薨,后我赢氏血脉中每代人都有人疯魔而能见先祖的记载,存于宫中密室,能见者不过三人。”
李斯毕竟长于揣摩帝王心思,到这时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心中一阵酸涩涌上。
世人皆传太后侍奉先帝时曾经是吕不韦府中歌姬,之后帝王身世更是成为七国心中隐秘的笑柄。这么多年了,他以为帝王早已无坚不摧,为天下止戈平乱而生。却想不到,再他人生最后的时刻,心中还藏着这样一个无法释怀的秘密。
帝王青黑的脸色中透着红,趁着晕黄的鲛油烛火显得更加癫狂。
他双目微微凸着,伸出长长的手指着黑漆桌案上的一盏汤:“术士误我又何妨?李斯,给寡人端来,寡人再食掉这最后的一盏药引,定会长生不老!这是天意!”
天空忽然闪过一道闪电,乍亮的青白色的亮光照亮了内殿。
“陛下!”
雷声轰隆隆滚过天幕,滚过屋顶,滚向远方。
李斯哽咽着跪在地上:“陛下还是传唤御医吧!陛下啊——”
许久的沉默过后,李斯听见帝王疲惫的声音,仿佛一切的精神都随着方才那道滚雷离去了。
“李斯,拿纸笔来。”皇帝的声音忽然平静了下来,如同他们曾经君臣相伴的每一次奏对那样平静。
“寡人,要立遗诏。”
(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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