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陛下,师父已经出去找了,都出去帮您找,帝师他马上就到,您还是回去躺着……”
太极殿里,小宇子都快哭出来了。师父不在,他好说歹地也哄不住小皇帝,反倒是被来回折腾的满头大汗。
怎么着也不行。
眼见小皇帝挑了件薄衫在身上,已经烧得迷迷糊糊了,却是死活不回屋里。小宇子是急得原地打转,“怎么办啊?”
“去看看,师父回来没!”
宫人应声去了。那位被撵走的张院使又给人拽了回来,太医院算得上品级的太医也都齐齐候在殿外。可主子不让人接近,一直跟疯了一样翻箱倒柜地找东西,谁也没有办法。
小宇子倒还算激灵,一咬牙,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他跟着一起翻,“陛下,您找什么根奴说一声,奴帮着一起找。”
元奕脚步都开始踉跄,显然是高热之下站立不稳,小宇子忙去扶,却被他给推了过去。
“朕的匣子呢?”
他喃喃自语,将博古架上上好的瓷器都拨得东倒西歪,有些承不住落在地上,直接碎裂成片。
但是元奕还在扒拉着,“朕的匣子在哪?谁见朕的匣子了?”
“匣子?”小宇子一愣一愣的,“陛下要什么样的匣子?”
“就是朕的匣子!”没了耐性的元奕冲着小宇子就是一通吼,吼完了又不甘心,还要继续翻找。
“朕存了好久的,好久……”
他低声念叨着,又跑到高台上上的书案后边找。
没有。
他把龙椅上的垫子都掀起来了,依然是找不到。
小宇子几次尝试想要从他嘴里知道是要的什么匣子,因为他在太极殿伺候的时日不短,从来没听说过陛下收拾的有什么匣子。
可任他怎么问,元奕都没能说得清楚了。
他只是找,没有方向。
“怕是烧得太严重,致使人刺激之下产生了什么幻觉。”张院使没法去细查,只凭着感觉与经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那如此下去,怎么得了?”小宇子着急道。
张院使仔细地想了想,他也做不了主。
就在他们决定要尽快去请太皇太后过来时,殿中突然安静下来了。
张院使正要上前,一砚台砸在脚边,“滚出去!”
乒乒乓乓的,书案上仅存不多的物件尽数被丢了过来。他们不敢在靠前,齐刷刷跪了一地,“陛下息怒……”
没东西可扔了,元奕两腿一软,直接瘫坐在铺了软毯的台阶上。他神情恍惚,旁边是被他扫了一地的文简。
他呢喃:“找不到了……”
元奕缓缓抬头,昏蒙蒙的瞧不到人影。他只看到空阔的宫殿里,到处都充斥着未知的恐惧。
没有匣子,也没有老师。
“怎么就没有了呢?”他声音发哑,“为什么就没有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
……
温寂忱赶到太极殿的时候,小皇帝已经消停下来了。
他还是不许人靠近,张院使、小宇子,包括这里伺候的所有宫人侍卫都在门口跪着。
殿中一片狼藉。
温寂忱走进去,抬眼便见到孤零零蜷缩在台下的一小团,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儿似的。
“温帝师,您可算是来了……”小宇子仿佛看到了救星。
温寂忱却是没有停留,大步走往殿中。
“这、这……”福禄力气跟不上,比起温寂忱迟了几步,见里头成了这幅模样,半晌才咬出一句完整的话,“怎么……弄的?”
小宇子低头,不敢说话。
张院使悄悄地与福禄商量,“福常侍,陛下的病,可是耽搁不得啊!”
“是啊,”太医们也都道:“陛下淋了雨,现在已然是意识模糊,再不想法子退热,恐怕……”
太医们有些话是不好直接说,但是福禄心里是明白的。持续高热,是要损及大脑的。
这时,温帝师已经在小皇帝身边停步了,福禄叹口气,“也只能先等等。”
怎么着也得等温帝师安抚了皇帝,否则……谁能靠近了?
福禄示意,众人都退身出去,顺带着将门也给掩上。
人一走,室内便静寂起来,就连一呼一吸、甚至是落尘的声音都像是格外清晰。
元奕斜身躺在一边,身下都是台阶。温寂忱慢慢地伸出手,不想刚碰上他,小小的肩膀就是一抖。
“陛下……”温寂忱心头抽痛,忙探过去抚了抚他的后背。
隔着衣衫,瘦弱的孩子,竟烫得他掌心都如同聚了一团火。
他轻声道:“别怕,是我。”
元奕苍凉又死寂的瞳仁,这才有了一点点活的颜色。
他转过头,依然是混沌,却比之先前要平静许多。
问,“你见到我的老师了吗?”
温寂忱刚摸住他脉搏的手,陡然一僵。
他微微抬眸,看着那双黯淡的灰瞳,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扎在了他心上。
“你说……什么?”他就像是要从元奕的脸上捕捉出什么蛛丝马迹般,紧紧地盯着他。
元奕不适蹙眉,之后,便失落地低下头,不说话了。
良久,温寂忱方慢慢地回神,轻声道:“做梦了?”
元奕仍旧沉默。
像被遗落在荒野的孤虫。
温寂忱一阵心疼,抬手摸摸他的后颈,“别怕,醒了就好。”
他抱起这个浑身滚烫的孩子,哄道:“我带陛下回榻上,好不好?”
元奕睫毛动了动,慢慢地看向温寂忱。
他知道自己是病了。
所以现在根本就不确定眼前的人是真的,还是又是他幻想出来的影子。
但是在这一刻,不管真的还是假的,梦也好、幻觉也罢,他都不想太清醒了。
他就这么仰着头,迷茫地看了他一会儿。
然后,轻轻地点了下头。
温寂忱这才珍重地搂紧了他,将他放回榻上。
……
没多大会儿,太医们涌入内室。元奕眼前已经昏不识物了,他觉得到处都是黑,天旋地转,索性就闭上了眼睛。
只手里还紧紧地揪着温寂忱的半边袖子。
皇帝龙体有恙,太医们凡是来的,至少要留下一半了。
待安置好皇帝,温寂忱并没有叫他们近身,由福禄安排着守在屏风之外,等必要时传唤。
服了药之后元奕很快就睡着了,温寂忱被他拽着衣袖,也动弹不得,给掖了被角之后,就势抱着他靠在榻上。
福禄进来送了些许吃食,“帝师也折腾到现在,晚膳也没用,先用些垫垫。”他将托盘搁在一旁的矮几上。
温寂忱淡淡地看了一眼,“太医们呢?”
“用了膳都还在外头,”福禄道:“帝师可有什么需要的,奴去准备。”
“没有,多谢了。”温寂忱说着,察觉怀里的人在打颤,将被子往上提了点儿。
福禄正要走的时候,温寂忱唤住了他,“劳烦常侍去拿些橘子糖放着。”
前一世的小皇帝,最喜欢吃橘子糖。
那时的小皇帝实在顽劣,他作为帝师,打他手板的次数是一次比一次多,一次比一次重,所以有些时候,手掌受伤在所难免。
温寂忱记得,某一次他打了皇帝。皇帝不服气还要捣乱,被他又罚了跪抄《礼记》,最后,膝盖都肿了。
晚间,他检查过抄写的内容,去太极殿看的时候,见小皇帝卷起裤腿,也不叫宫人动手,自己一边吹着痛处一边揉。
实在是忍不住,他会往嘴里塞一颗橘子糖,嘴里嘟嘟哝哝,“不疼不疼,甜了就不疼了……”
然后,使劲儿地将橘子糖咬碎。再疼,再含一颗。
之前,他会觉得可爱。现在再想起,温寂忱便只有心疼了。
他总归是对他太过严苛……
温寂忱抱住冷了之后又开始频频冒汗的小皇帝,前世种种若梦一闪,沧海桑田,道不出万种滋味。
他倒是想:这一世,他不做严师,他也能一直顽劣下去。
总好过……他垂目,抚去落于他眉心的几道褶皱。
“橘子糖吗?”福禄迟钝地反应了一阵,终于道:“好的,奴这就去。”他将换下的巾帕也一并拿出去了。
福禄一离开,温寂忱不厌其烦地把被子往下拉些。等再探手欲去试他体温的时候,元奕的眼睛便睁开了……
温寂忱一怔,还是将手覆上他额间。
“好些了吗?”他问。
元奕往外偏了一下头,也没回答,只如同失了魂一般,直勾勾地盯着温寂忱的脸。
浅灰色的瞳仁儿,蓦地深沉阴鹜,竟不见一点儿属于少年时该有的清透水润。
温寂忱的手顿住了。
也就这么一瞬间,他隐约看到了前一世,那个熟悉又可怕的帝王。
那个高高在上、暴虐无常,也是双手沾满腥血的帝王。
温寂忱抱着他的那只手,不受控制地收紧了。
却听他哑着嗓子问:“你……为什么要走?”元奕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温寂忱。
“……嗯?”温寂忱猛地一怔,正要换只手再试试看他是否已经退热,却被元奕给握住了。
“陛下……”
温寂忱轻唤一句,元奕的眼睛立刻就开始发红。
他的手也攥得越来越紧,仿佛这一个不小心,便再也抓不住了。
“你去哪儿?”他又问了一遍。
温寂忱眉心微动,道:“臣,一直都在。”
元奕却是不信,喃喃:“你在骗朕……”
之后,他松了手,慢慢地扯起温寂忱皱巴到不成样子的袖子,将自己的脸埋了进去。
像是要哭。
温寂忱便以为是小皇帝病了难受的,也以为是他方才不声不响地离开太极殿去西苑见了罗塑,他不高兴了。
他拍拍元奕的肩膀,试图安抚,“臣没骗陛下。”
元奕却是揪着他的袖子,怎么也不把脸露出来。
等温寂忱低了低身子,再去拉他的时候,人已经……睡着了。
温寂忱:……
他只好将人翻过来,给摆规矩了。
这时候,福禄拿一罐橘子糖进来,“温帝师,这个奴就放这里了,也方便您取。”
“陛下脸色看起好了许多,应是退热了吧?奴收拾了偏殿,您去歇会儿?”
“不必了。”温寂忱给元奕擦了把脸,转而突然问,“福常侍,方才听说,陛下要找东西,你可知在找什么?”
“这……”福禄叹口气,“小宇子说是要找什么匣子!”
温寂忱的手一颤,骤然抬眸,“什么匣子?”
福禄被看得莫名,摇了摇头。
“哪里会有什么匣子。”他道:“奴跟着陛下多少年了,陛下要收过什么东西,奴能没见过?”
所以,八成是烧糊涂了。
福禄挺心疼的,转过头,见温帝师也不知怎的,眸色晦暗不明地看向榻上的小皇帝。
他迟疑须臾,便压低声音道:“陛下睡了,温帝师也躺一会儿吧!奴就在外边候着,您要有事便唤一声。”
温寂忱没有回应。
具体的说,是没有反应。
他定定地看着榻上睡熟了的人,琉璃色的瞳孔隐在暗影下,恍凝一汪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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