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横跨上京市的敏江水边,早春的寒风刮过寸草不生的粗粝沙地。
两辆高级跑车停在空旷的河堤上, 岳尊下车, 走向已经下车的岑溪。
数日不见, 岑溪神采依旧,自己却狼狈至极,这就是所谓兄弟
岳尊心底涌出一股悲凉。
没等他开口说话,岑溪就像早已猜出他的来意, 直接递出三本药检证明。
岳尊狐疑地看他一眼,接了过来。
他不是制药专业的,对公司里的事也懂得不多,然而三本药检证明的结果他是看得懂的。
岑溪手握越康医药的命脉。
岳尊心里刚升起撕掉药检结果的念头,岑溪就说“劝你别浪费力气, 这只是复件的其中之一。”
他就像是敌人肚皮里的蛔虫一样, 总是能够猜出对方的心理反应和行动,这一点,曾经作为同伴的岳尊很安心,现在却让作为敌人的他寝食难安。
岳尊捏皱了药检证明,抬眼怒视着岑溪“你为什么要利用我”
但凡他对岑溪有一丝防心, 他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悲愤欲绝。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岑溪
他掏心窝子地对岑溪,甚至比起岳宁, 把岑溪当做真正的大哥
“我把你当亲兄弟,掏心掏肺地对你, 甚至你抢走我喜欢的人我都可以把打碎的牙和血一起咽下但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我岳尊有哪一点对不起你”
岑溪平静地看着他“没有。”
岳尊大怒, 一拳打出,岑溪站着不动,结结实实挨了这拳。
岳尊一愣,等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后,拳头握得更紧。
他深深地看着曾经友人的陌生容貌,许久后,开口说道“我就当真心喂了狗。”
岳尊笑了一声,转身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岳尊回了自己在东城区的公寓,岳家,那不是他的家,回去也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手机扔进马桶里,想要将自己溺死在酒精和尼古丁中。
即使他想要逃避,世间也不会给他逃避的机会。
龟缩的第二天,岳宁不请自来了。
岳宁视门锁为无物,光明正大地破坏门禁后走了进来,在乌烟瘴气的卧室里捂住了鼻子。
岳尊烂醉在床上,对着岳宁露出放荡不羁的酒鬼笑容“哈哈又来了你们怎么阴魂不散”
岳宁皱眉,掏出兜里的手套戴上,上前一步揪起岳尊的头发就要甩出耳光。
什么二少爷,岳家的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什么玩意。
岳尊,生来就是给他当垫脚石的。
他的手掌刚刚落下,就被岳尊死死锢住了手腕,寸步难进。
“我不还手不是因为我不敢还手你他妈还打上瘾了”岳尊冷笑一声,甩开岳宁的手。
没打着就没打着,岳宁也没恼,他上门不是专门为了打人撒气的。
“既然你还清醒着,我也没有打醒你的必要了。爷爷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岑溪究竟知道多少”
岳尊笑了两声,说“知道了什么呵呵什么都知道了,三个第三方机构出具的药检证明够不够让我们岳家死一百次”
岳宁勃然变色“你没开玩笑”
岳尊从枕头边拿出三本药检证明摔到他身上“滚拿着给我滚”
岳宁捡起地上的三本药检证明,只看了一眼就待不下去了,他拿着东西转身就走。
岳尊大吼“把门给老子修好”
岳宁走出门前,对玄关处的开锁师傅说“给他修好。”
岳宁走了,门口响起窸窸窣窣修锁的声音,岳尊捡起床边的酒瓶仰头喝了一大口。
他倒回床上,拿出藏在枕头下的一本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手写着雪花少女四个字。
岳尊摩挲着上面清秀的字体,慢慢往下翻着,眼眶红肿,泪光闪烁。
他一直以来都羡慕岑溪。
他和岑溪交朋友不是因为家中吩咐,而是因为他羡慕岑溪有个会每晚念晚安故事的母亲,羡慕岑溪有个会把他举起来骑马的父亲。
而他自己,是岳家多余的人。
母亲眼中只看得见父亲,认为他做的一切都是对的,都是深有远虑的。
父亲在外温文儒雅,在家中却如同一座沉默的冰山,父亲对岑溪甚至比对他更好。
岳尊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其实他一直都嫉妒岑溪,嫉妒到想要成为他,想要岑溪的父母成为自己的父母。
他想要从岑溪的生活中偷走什么,所以他偷走了林茵的遗作。
他假装有了林茵的故事书,就有了岑溪的生活。
最后,他想要的还是全都到了岑溪手里。
他拥有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一本偷来的的童话故事。
孤独的天才少女最终会在异世界重获新生,而他的未来一片黯淡孤寂。
当天晚上9点,岑溪在网络上公开了三份药检证明,舆论一片哗然。
岳家为了给自己开脱忙得不可开交,分身乏术,越康药业的股价依然一夜跌停,就像当年无数媒体蜂拥报道致癌药一样,如今无效疫苗的新闻也遍布网络。
越康医药的创始人岳宗逊更是气急攻心,突发脑中风后进了医院抢救,虽说捡回一条命,但也因此成了没有行动能力的偏瘫老人。
岳家在非自愿的情况下完成了权力交接,现在所有人都等着看岳家接下来的动作。
上京市人民医院的单人病房内,曾经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岳家前掌门人躺在病床上瞪着眼睛流口水,狼狈至极。
他的独子安静坐在床边,平静地看着他充满不甘的浑浊眼睛。
“父亲,事到如今,你后悔吗”岳秋洋开口。
病房里回荡着他的声音,荡完后,病房内重归坟墓般的寂静。
“发现疫苗有问题的时候,我说过不能瞒,问题只会越瞒越大,你不信我,是你的一意孤行让岳家的百年根基毁于一旦。”
岳宗逊张着嘴,只有口水流出,他冷冷看着,纸巾就在一旁,可他一动不动。
“你和我母亲以死相逼的时候,我就说过,即使我如你们的愿结婚生子,岳家也永远不会是我的岳家,岳宁和岳尊在我眼中只是两颗受精卵,和我血脉相连,仅此而已。”他温文儒雅地笑了笑“我和他们是亲戚,我和猩猩也是亲戚,没什么区别。”
岳宗逊愤怒地叫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岳秋洋笑道“人啊,为什么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我们和低贱的穷人没有区别,也和地上爬的猩猩没有区别,你高贵在什么地方我们岳家的种又高贵在什么地方”
“我这一辈子都没有为自己活过,我也习惯了,争不来,也不想争了。我母亲已经走了,您也自己琢磨个良辰吉日去陪她吧,以后,这里我就不来了为什么要瞪着我拖着这样一个残败的身躯,还不如心里怀抱一个万一,奢求还有转世投胎存在。”
岳秋洋喃喃自语“父亲,如果还有下辈子,我不想做人了人要迎合他人的期望才能获得生存的一席之地做人,太累了”
岳秋洋衣兜里的手机忽然一震,他拿出一看,是他关注的微博号推送。
岳秋洋说“父亲,告诉你一个对你而言不太好的消息。新的国内富豪榜发布,岑溪不仅没有因为脱离岑家而跌出榜单,反而因为大量新资产曝光再次名列前茅。”
岳宗逊悲愤地叫了起来,病房里粗粝沙哑的嚎叫声响彻不断。
岳秋洋收起手机,站了起来,平静而漠然地俯视着病床上的老人。
“我已经把假疫苗相关的证据上交相关部门了父亲,您这么热爱岳家,应当不介意配合调查,为岳家光荣牺牲吧”
岳秋洋轻轻笑了一声“牺牲这个词真让人怀念,我还记得,当年您逼我结婚生子时,也是说的这句话光荣的牺牲。”
他俯下身,低头对岳宗逊说“父亲,请您为了岳家,光荣的牺牲吧。”
这是一个多事之春。
柳树上的嫩叶还没抽头,上京事的大事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民众们还在为越康医药的假疫苗一事各抒己见、争执不休时,岳家麻利地主动上交认罪材料和当年主犯。
岳宗逊一个刚过完八十大寿不久的中风老人揽下了绝大多数罪证,越康医药败得比当年生命制药更甚,疫苗上出问题,等于在这家药企上盖上了死亡红章。
也就在同一天,岳秋洋来到警局自首,坦白十八年前曾失手杀人。
岳秋洋被收监后,于当天凌晨三点自杀身亡,凶器是一根蓝色的旧钢笔,笔尖捅进脖子上的大动脉,狠而准,从头到尾,隔壁监室的人没有听见一丝声音。
作为被害者曾经的丈夫,岑筠连被唤去警局指认证物。
短短几天的风起云涌,他乌黑的发间已经有了丛生的白发。
他隔着一个塑料袋死死握着林茵的手机,颤抖地望着桌上染血的蓝色旧钢笔,泪水流过慌张无措的面孔,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为什么啊”
被害者和加害者都死了,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岳秋洋的尸体被送到停尸房,旧钢笔则和其他证物一起,被合作一个文件盒,放进证物室的角落,等待时光蒙尘。
除开越康医药,岳家旗下的其他产业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岳宁死死拖着,也只能说是苟延残喘而已。
年底的时候,网友们搞了个八卦评选,岑筠连以“我爱我老婆,我老婆给我织绿帽子”,“我爱我兄弟,我兄弟杀我老婆”、“我爱我儿子,我儿子说他是隔壁老王的”等等催人泪下,小说一般跌宕起伏的感情经历成功一骑绝尘,票数遥遥领先其他选手,摘得“年度我不疯谁疯人物”桂冠。
投票结果公布后,有人还觉得岑筠连不够惨,打趣道“还好,岑筠连至少有个拿了天赋异禀国际赛冠军的女儿。”
第二年七月的时候,这个不正规的八卦投票又搞了一次,岑筠连再次蝉联“年度我不疯谁疯人物”奖。
这一次,没有人说他还不够惨了。
因为他那个拿了天赋异禀国际赛冠军,上个月刚刚高中毕业,前途一片光明的女儿,被绑架了。
就连网上最杠的杠精都不得不说,岑筠连蝉联年度我不疯谁疯人物奖实至名归。
全城戒严,每个路口都在接受严密的盘查。
自岑念在彩虹中心前面的路口被人强掳上车后,她已经失联了十一个小时。
时不时闪过一阵雪花的小电视里,正在报道岑念失踪的前因后果,唯一见证到绑架发生的是彩虹中心对面卖水果的老头,他依然说着老旧的台词
“黑色的大众越野车车牌看不清,有反光岑念和车里的人说一句话抓进去我只看到那个人穿着黑色的衣服”
老头沙哑而激动的声音在安静的仓库里回荡着,久久不散。
一个穿着黑色t恤和休闲裤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将几袋外卖放到旧木桌上“醒了就来吃饭吧。”
伪装被识破,岑念也不纠缠,直接睁开了眼。
她刚刚才醒来,神智恢复后就发现自己坐在一个木椅上,一根麻绳将她的手和椅背绑在了一起。
周围是无数货架,上面堆积着样式老旧的棉布料,这里看上去是一间年代久远的布料仓库。
她知道绑架自己的是谁,毕竟当初打了照面,她还问了一句“你来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绑架她。
一张湿手帕就让她睡到现在,岑念后悔没把他当做洪水猛兽。
岳尊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又一个的打包盒。
“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买的都是我爱吃的。我一直想约你出去吃饭,可是你从来没答应过”他自嘲地笑了笑“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曲线实现这个愿望了。”
“你绑架我,对改善岳家如今的处境于事无补。”岑念说。
岳尊摇了摇头“和岳家无关,是我自己想这么做。”
“你这是绑架,是犯罪。”
岳尊咧嘴一笑“我不怕。”
岑念没说话,背在身后的手腕轻轻扭动。
岑善克教过她一些特殊情况下的自救方法,其中就包括了如何挣脱一般的绳索。
岳尊捆的绳子,第一回做绑匪,自然是捆的一般的绳子,没动几下岑念就感觉到了一丝松出来的空隙。
“你想吃什么我喂你。”岳尊期待地看着她。
岑念冷冷说“吃不下。”
他好奇地看着她“你不想回家吗”
“吃了你就让我回家”岑念反问。
他笑了“不一定。”
岑念甩给他一个冷眼。
岳尊也不强求,他自己拿起碗筷,在岑念面前慢慢吃了起来。
“你说,我也没做什么,为什么你就这么看不上我晚会那一次,我是做得不对,可是你看不起我,从晚会之前就开始了,从第一次见面起,你就看不上我。”他神情平静,语气十分诚恳“为什么呢”
岑念觉得现在这个平静的岳尊,比以往她印象里那个沉不住气的岳尊更加危险,像一颗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爆炸的炸弹。
“你和你哥,我哪里对不起你们了我想不通,我想了一年了还没想通,我哪里对不起你们吗”他喃喃自语,一边吃饭一边说“你知道你哥是怎么起势的吗他是吸着我的血起来的啊是我毫无保留地和他共享一切,他才能走到这一步的啊。”
“他吸着我的血强大起来,然后让我家破人亡。你说,这是为什么因为我爸误杀了他妈妈吗可是,这和我无关啊,我又做错了什么我错在不该相信他,不该把他当哥们吗”
岳尊放下碗筷,看向岑念。
岑念的小动作立即停了,岳尊望着她,说“我想不通,这到底是为什么,你头脑聪明,不如告诉我是为什么”
“你想知道”
“想。”岳尊的身体下意识前倾,靠了过来一些。
岑念要的就是这个距离,说时迟那时快,她从已经松开的绳索里抽出手,端起桌上的热汤就泼到了岳尊脸上。
岳尊猛地闭眼,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岑念在那同时,毫不犹豫往大门跑去
“你站住”
岳尊气急败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岑念头也不回,然而岳尊长手长脚,她还未跑到大门就被捉住了。
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往地上粗暴地一摔
岑念还没来得及感受后背传来的疼痛,岳尊沉重的身体就覆了上来。
“你和你哥都不识好歹我只是想和你吃一顿饭,吃最后一顿饭”
如果说岳尊只是想把她重新捆起来还好,岑念感觉到他的手碰到自己大腿时,一阵恶寒从胸口传来,她大怒,拳打脚踢着竭力挣扎着
“滚开”
她的话触怒了本就愤怒的岳尊,他的动作更加粗暴,两人扭打时,岑念的头忽然重重撞上地板,强烈的眩晕让她眼前景象模糊,双手也无力地从岳尊身上垂了下来。
屈辱的眼泪模糊了原本就摇摇晃晃的视野,岑念在满腔愤怒和屈辱、害怕中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少女的手臂摔到地上,唤醒了岳尊暴怒的神智。
他呆呆地看着女主的泪水,那些狂暴的情绪慢慢平静,他似乎才回过神来,伸出颤抖的手擦掉她眼角的泪珠。
“我不想伤害你是你从没正视过我,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闻不顾我真正想要的,原本是”他哽咽了,后面的话都变成了含糊不清的音节。
那年风光正好,世界春暖花开,他开着明黄色的法拉利,意气风发地开过上京,因为惊鸿一瞥而差点制造一起汽车追尾。
那一眼,他一直记到现在。
他想的,只是为她顶天立地,为她擦去眼泪啊。
岳尊跌坐在冰冷地上,抱着头,沉闷的呜咽从他的手臂下隐约传出。
岑念回到了她原本以为再也不会回来的伊甸园。
明明不是零点,明明已经一年多没有再回来这里,一睁开眼,她却已经赤脚踩在了凝冰的走廊上。
所有的门都消失了,在她面前,仅剩下最后一扇房门。
她推门而入,一辆红色的小火车发出“嘀嘀”的声音,从她眼前穿过,欢快地开进一旁的迷你隧道中。
“妈妈妈妈我想好给它取什么名字了”小岑溪在儿童床上拍着手,一脸高兴地看着小火车在头顶穿梭。
林茵半躺在床上,温柔地抚摸着小岑溪头顶的黑发,柔声说“你想取什么名”
“它是红色的,还会鸣笛,所以我要叫它红笛,你要是记不住呢就叫它的昵称嘀嘀”
小火车从另一头穿来,开过躺在床上的两人眼前。
小岑溪声音轻快飞扬“红笛红笛”
林茵问“你喜欢火车吗”
小岑溪重重点头“喜欢,我喜欢车妈妈,今天我看见舅舅的布加迪大龙了,以后等我长大了,我也要买一辆布加迪大龙”
林茵失笑,在他的小鼻子上宠溺地轻轻刮了一下“等你十八岁的时候,妈妈送一辆大龙给你。”
“真的吗”小岑溪神情雀跃,伸出他的小手指来“一言为定我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林茵笑着和他拉钩,一大一小两个大拇指用力印在一起。
林茵说“一百年不许变。”
岑念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连世界逐渐陷入黑暗都没有察觉。
她的脑海里,始终回响着小岑溪欢快的声音,他在喊,红笛,红笛
她曾看过一本哲学书,书的最后一页有个问题,她曾经回答不了,现在也回答不了。
“如果你身处缸中,该如何证明这个世界的真实或虚妄”
岑念睁开眼,眼前依然是昏迷前看到的画面。
布满灰尘和蛛网的水泥天花板,木桌上已经热气散尽的饭菜,倾倒的椅子,以及不远处的人。
岳尊呆呆坐在一个木架前,一动不动,身旁的地上放着一本她似曾相识的笔记本。
她在林家的小木盒里见到过类似的本子,上面写满林茵自己创作的童话故事。
这是那本至今不知所踪的林茵遗作吗
她小心谨慎,不想再次让岳尊发疯,岳尊却已经发现了她的苏醒。
他看也不看她,哑声说“你走吧。”
他又疯了好不容易把她绑来,现在又肯放她走了
岑念不管他是不是又发疯了,她试探着站了起来,见岳尊依然没有反应后,走上前去,拿起了他身边的笔记本他依然没有看她。
“拿走吧。”他说。
岑念转身离开,她提心吊胆,害怕身后有脚步追来可是直到她走出这一间仓库,身后依然没有人追来。
代替脚步声响起的是瓶子滚在地上的声音,以及一声可疑的“呼”。
她转头一看,火光已经从她刚刚所在的那间仓库蹿了出来,火焰转瞬就封锁了回去的入口。
火势如此之大,他一定是提前准备了助燃物
这里是布料仓库,一旦起火就很难熄灭,他说“最后一顿”,原来是真的最后一顿
岑念还没回过神来,一大群配备真枪实弹的警察冲进了仓库,她被强行赶出了仓库。
岑溪一见她就把她紧紧抱在了怀中。
他颤抖的怀抱代替他的沉默,向她诉说着他失而复得的后怕和劫后余生的欣喜。
“哥哥岳尊还在里面”他的颤抖传染了她,这时她才感觉到了恐惧。
“你有没有受伤”岑溪松开她,目光在她身上四下打量。
岑念摇了摇头“他放了我,自己却点燃了仓库里的货架他想死。”
岑念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岳尊是做错了事,可是罪不至死,他是岑溪从小一起长大的友人,她知道,岑溪更不愿意看着岳尊死。
岑溪看向熊熊燃烧的仓库,大火照亮了清晨五点的天空,如同坠地的红日。
岳尊早有准备,火势一起就不可收拾,连警察都被拦在了仓库外,只能束手无策地等待着消防车的到来。
等到消防车来,人恐怕也已经在里面窒息而亡了。
有人抱着一桶灭火的水路过,岑念刚狠下心来想要伸手去抢,有人先一步做了她想做的事。
岑溪抢走水桶,把自己浇得湿透。
“哎你怎么”
对方话音未落,后半段话变成惊叫,因为岑溪已经一头冲进了火海
岑溪冲进火海,顶着热浪和烟尘,在危机四伏的火海中大声喊着岳尊的名字。
几声咳嗽让他找到了方向,岑溪快步跑去,看见靠坐在燃烧木架前的岳尊,他看见岑溪,惨淡地笑了笑“你来晚了,岑念已经出去了。”
“不晚。”岑溪快步走去,抓着岳尊的手臂就要把他拉起来“我是来找你的,和我一起出去。”
岳尊一把甩开了他的手,神色倦怠“你自己滚,我不走。”
“别在这个时候开玩笑”岑溪再拉。
“谁他妈跟你开玩笑你听不懂人话我让你滚,你”
熊熊燃烧的木架从天而降,岑溪刚刚抬头就被人用力推开了。
岳尊趴在他刚刚站的位置,代替他被燃烧的木架砸中,大股鲜血从他头顶流下,途径鼻梁和眼窝,在他脸上分流出几股红色的鲜血。
“岳尊”岑溪回过神来,立马去搬他身上的木架。
火焰直接灼烧在他的手上,他恍若未察,咬牙撑起是他体重数倍的木架。
“你滚啊别管我了,滚出去行不行啊”岳尊吼着吼着,渐渐变成哭声“你他妈什么好事都包圆了,害我家破人亡,抢我最喜欢的女孩,还要让我对你感激涕零老子不干你给我滚”
“闭嘴,把力气给我留着,要狂吠也等出去再说。”岑溪踢了他一脚,那一脚踢在屁股,屁大点力,却让底下的岳尊哭得更凶。
岑溪进去救人,岑念一直站在门口等待,可是她盼了又盼,狂舞的大火后面始终没有出现人影。
火势越来越大,已经蔓延到整个布料仓库,及时赶到的消防人员不断扑火,火势却没有丝毫减弱,在场的所有人都神色凝重。
岑筠连和消防车差不多同时到达,他在得知岑念安好,而岑溪进入大火至今未归后,一直面色惨白地站在明灭变换的火光中,如同失去了三魂六魄的空壳。
“拜托了,求求你们了再派几个人手进去找找吧,求求你们,救救溪少爷”齐佑不断乞求着,而他面前的几个消防队长都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
在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岑筠连忽然抢过一名消防员手中的高压水枪,想要往火海里冲去,五名警察一起扑来,险之又险地把他在火场边缘拦下。
“你们放开我里面是我儿子我要去救他”岑筠连奋力挣扎着,双目赤红,被警察们强行架走,关进警车里“休息”去了。
岑念呆呆站在仓库门口,劝自己要冷静,要相信岑溪,相信这些专业的消防员,她的心在岑溪冲入火海后就像是落进了海面,在水上飘来飘去,找不到可以依靠停留的地方。
她的身后传来不知是谁的窃窃私语声“火势太大,里面的人恐怕”
不,不会的。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笔记本却从无力的手里落下了。
她愣愣地去捡,目光落在自然翻开的笔记本上,定住了。
“从前的从前,有一个心地纯洁如雪花的贵族小姐,她自生下来就坐拥了美丽的容貌、富可敌国的财富和人人惊叹的智慧,然而她并不完美,因为她缺少了最重要的健康。”
“当少女无法行走后,少女的父母为了延续她的生命,将她软禁在一个玻璃世界里与世隔绝。少女每天都只能躺在病床上,一个人望着窗外孤独的雪花,幻想有朝一日能离开这个无形的囚笼。”
“有一天,一片雪花落在她的枕头边。她同情转瞬就会融化的雪花,雪花也同情这个纯洁无瑕的少女。”
“雪花问你愿意一个人踏上未知的冒险吗”
笔记本上的文字在颤抖,因为岑念的手在颤抖。
文字到此已经结束,之后都是空白,岑念一张张翻到最后一页,林茵在结尾的位置写了一句话
“孤独的雪花少女在异世界找到了生命的答案和存在的意义,她永远也不会再感到孤独了。”
女主翻回笔记本首页,怔怔地看着第一页上手绘的雪花与少女,一滴眼泪落到了雪花上,融化了铅笔画出的雪花。
她想起了。
想起了时停世界小木屋中那本没有字,封面却飘着片片雪花的空白笔记本。
想起了穿越最初,头脑中的空白和记忆的混乱。
想起了她在窗外看到的那块巨大广告牌“根据花翎同名小说改编,今夏请你一同体验穿书的奇幻浪漫。”
想起了她对岑家众人的记忆,源自齐佑的一声“岑董”,就像一粒石子投入了水面,紧接而来的涟漪让她想起了一个又一个零碎的剧情。
在此之前,她的记忆里根本没有什么“原著”。
她引以为傲,以为绝对不会欺骗自己的大脑欺骗了她。
她初来乍到时大脑里的那片空白,才是她原本的记忆。
她深信不疑的故事,是根据创作者林茵的片面认知,再加上她自傲的大脑瞬间补全缺损,汇集真真假假编织的一种可能。
她以为他们才是书中的扁平人物,却没料到,自己才是那个书中人。
救火现场忽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惊呼
“他们出来了”
火光掩映中,满身黑灰,狼狈不堪的岑溪和岳尊互相扶持着走出。
岑念的眼泪再也忍耐不住,从眼眶中倾流而出。
岑溪把岳尊交给一旁的医护人员,不顾他们的阻拦,径直朝岑念走来。
“别哭了,我没事,你哭得我反而心口疼。”岑溪神色无奈。
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她手中的笔记本“这个怎么在你手里”
她摇了摇头,说不出话,眼泪模糊了她的视野。
岑溪抬手想要给她擦泪,手抬到一半又顿住了。
他俯身过来,一颗颗吻掉她的泪珠。
岑念任他亲吻,眼泪流得更厉害。
她该怎么解释,她是个纸片人她的一切都是假的,虚幻的。
“念念你是希望我一直这么吻下去吗”岑溪叹了口气“到底是什么事”
岑念哭着说“如果我是假的该怎么办如果我本不该存在”
岑溪看着她的泪眼,目光不躲不避,神色坚定“如果你是假的,你用什么来证明我和这个世界就是真的”
他问“你还记得在我房间里看的第一本书吗”
她点头,晶莹的泪珠随着她的动作从下巴飞落。
“意志之外,充满真假。”
他温柔吻上她被泪沾湿的嘴唇,从双唇相依的微小空隙里,哑声说道“这张唇此刻触碰到的,就是真实。和你是谁无关,我爱你孤独而温柔的灵魂,这就是我们触摸到的世界,于你于我的真实。”
岑念闭上眼,在失控的磅礴泪水中迎接这个带着泪水味道的亲吻。
大火漫天,天明已至。
孤独的雪花少女在异世界重获新生,找到了让她不再孤独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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