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很难办, 至少在陈文亮和王森林看来是如此。
王森林被眼前的事实击倒, 已经脸色惨白,六神无主了,他明白自己输了, 但是要他像一开始岑念说的那样, 当着全校师生向她鞠躬道歉,他又万万做不出来, 一旦那么做,他尊严不仅扫地, 未来也全毁了。
哪个学校会聘用一个专业知识上输给学生的教师?
哪个学生还会信服一个在全校师生面前尊严扫地的教师?
一旦他履行承诺, 他就完了, 一辈子都完了。
他还不如就在这里心梗发作被立即送往医院!
以往有学生咒他身体的时候,王森林气得暴跳如雷, 此刻他却真心实意地希望自己能血压飙升,心梗发作,用暂时的昏迷来躲避眼前这让人两眼发黑的局面!
陈文亮也不能眼睁睁地见着六中教学水平最高的老师折在这场小小的师生对抗中。
“岑念同学,既然都得出结果了,大家对你的实力有目共睹,你不妨后退一步,我们重新商量看看怎么样……”陈文亮说。
“你要食言吗?”岑念看着王森林。
“你们有什么矛盾,可以坐下来沟通, 我作为校长, 一定会秉公办理, 绝不偏颇哪一方, 你就给个面子,你……”陈文亮说。
岑念把他的话当耳边风,定定地看着面色惨白的王森林,说:“你的回答是什么?”
“……”王森林嘴唇翕动着。
“岑念同学,岑念同学!”
陈文亮一步跨到两人中间,挡住岑念的视线,他一边掏出衣兜里的手帕擦着被汗水浸湿的光亮大脑门,一边神情无奈地恳求道:
“你就给我一个面子,好吗?王主任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我让他私底下给你赔礼道歉,好不好?!”
岑念还是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冷冰冰的视线越过陈文亮肩头,依然直直地盯着王森林的眼睛。
他的骄傲粉碎过后,如今已经连直视她都不敢了。
“岑念哥哥,你也说两句吧。”陈文亮见打动不了岑念,干脆转头求助一旁面带微笑却没说话的岑溪,他压低声音,说:“实在没有必要搞这么僵啊,岑念年轻气盛,但你是成年人,应该懂的……有什么事不能通过沟通协商解决啊?”
面对陈文亮迫切的目光,岑溪终于开口。
他笑着说:“那么王老师呢?也想沟通协商吗?”
躲在陈文亮身后的王森林这次点头点得比谁都快,尽管他背对着窗外围观的众多师生,但他已经觉得整个人都快因为耻辱而烧起来了!
要他再去当着全校师生道歉,他宁愿做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既然王老师觉得在全校师生面前鞠躬道歉实行起来太困难,那么我提议,由念念退让一步,就让王老师在这里,当着教室内外的人向念念为之前的偏见和污蔑鞠躬道歉……”
“我没有污蔑!”王森林红着脖子说。
“您之前的行为,无论从哪方面看,这都叫污蔑。”岑溪笑着,说出的话却一点都没情面。
王森林又因此卡壳了。
“念念做了退让,当然您也要做出相应的退让。”岑溪看向岑念,柔声说:“你可以提出其他的要求,以此作为退让的交换条件。当然,到底要怎么做,取决于你的想法。我支持你的决定。”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岑念身上。
“她不会同意的。”窗外的庄辉脱口而出:“我赌一百块,她绝对要一次性锤死王森林。”
其他人的看法同样。
岑念要是个懂得退让的人,还会跟王森林起这么大的冲突吗?
就是因为她谁也不让,谁的看法也不在意,才会将一开始的小矛盾发展成如今不可调和的矛盾。
她不可能同意的,这是在场所有人的看法。
就连岑溪也不能免俗,认为岑念一定会拒绝他的提议,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岑念神色微微变化,看着躲在陈文亮身后的王森林,开口说道:
“我要你恢复唐薇欢在上次月考里的成绩。”
窗外的唐薇欢愣住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字会在这时候从岑念的口中说出。
继岑念在数学上战胜王森林后,她第二次让所有人愣住了。
严来说,是第一次,因为岑溪这一次也愣住了。他看向说这话的岑念,少女的神色平静依旧,看不出丝毫波澜,但就在刚刚,她却为一个人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战果。
任何一个稍微了解岑念的人,都知道这个决定对她来说有多么让人不可思议。
直到前一秒,他还认为少女的灵魂是尖锐的,可是从这一秒开始,他却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认知。
她的灵魂,真的只有尖锐和冷酷吗?
岑溪看向王森林:“王老师同意吗?”
王森林听到还是要他鞠躬道歉,满脸不情愿,然而陈文亮生怕岑念再反悔,抢先答应了下来:“没问题!就这样办吧!”
他一把拉出身后的王森林,催促道:“别傻了!愿赌服输,你赶紧道歉!”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王森林从脸一直红到脖子,不情不愿地向岑念低下了头:“对……”
“鞠躬,不是低头。”岑念冷声说。
王森林的动作一顿,陈文亮看不下去,一把按在他的背上,让他完成了一个勉强有30°的鞠躬。
王森林脸红得像要滴出血,他咬牙说道:“对不起……”
“哎,这就对了,这就对了!”陈文亮一把拉起王森林,又用手帕抹着头上的汗,说:“皆大欢喜的结果嘛!这就是一场切磋,彼此都不要伤了和气!”
他扔下无地自容的王森林,殷切地看着岑念,说:“岑念同学有这么好的数学能力,怎么以前都没有表现出来呢?我们六中最缺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啊!”
“我回座位了。”岑念对他的马屁无动于衷,转身回了最后一排的座位。
陈文亮如今已经习惯她的傲慢,并且完全能够理解她的傲慢了!
她的个人能力强到这种程度,就是再傲慢十倍,他也能心甘情愿地把这尊大佛给供起来!
王森林一声不吭地走向门口,开门后在学生们的嘘声中冲了出去。
他去了哪里,没人在意。
陈文亮没和岑念说上话,转而看向岑溪,他是个明理人,一眼就看出岑溪一身不菲,岑念的出身,绝非王森林所说的那般普通。
岑家不能得罪,他更不能失去岑念这块良玉,和岑念比起来,柯杰算个什么?有了岑念,别说省一了,就是全国金奖也可以拼一拼!
“岑念的哥哥,既然比赛的事情已经了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我还想和你聊聊岑念同学今后的发展方向……”
岑溪一眼看穿陈文亮的算盘,他笑着看了眼已经安稳落座的岑念,跟着陈文亮走出了教室。
其他的人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方主任收拾电脑,离开了教室,只剩原本就该上这堂课的蔡昌国一名教师还留在教室。
门外的学生在方主任离开后,一窝蜂地涌了进来。
“哇!你居然真的赢了!你赢了王森林!”庄辉冲在第一个,激动万分地拍着桌子,好像赢了这场比试的是他本人一样,在突然炸开的议论声中扯着嗓子喊道:“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大哥!你是我大哥!我太崇拜你了!”
唐薇欢挤进人群,一脸忐忑地和她说话:“你为什么会……”
“因为我,你才没了成绩。”岑念沉默片刻,说:“……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唐薇欢吃惊地看着她,她怎么也想不到,岑念居然会承认是自己的错。
就连被取消成绩的当天,岑念也没有为这件事道歉过,唐薇欢必须承认,她因为这件事心里有点小芥蒂,但是她没想到,岑念居然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还愿意因此向王森林退让!
唐薇欢又感动又愧疚,她想起向尤东哲抱怨岑念拖累了她还毫无愧疚的事情,连眼睛都发红了。
“你为什么之前不说……”
为什么不说?
看见唐薇欢当时难过的样子,岑念说不出苍白无力的安慰,但是她确实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即使不是今天,也是明天,后天,岑念总会找到机会,替她要回本属于她的东西。
她承认,自己缺乏某种关键的东西,让她和整个人群不入,但她的本心,绝非要去伤害别人。
她从未想过要去主动伤害别人。
她不愿去影响别人,也不希望别人来影响她,她只想在不伤害他人的前提下,做自己想做的事,说自己想说的话,自由地活着。
人生是她的,不是别人的,既然没有伤害他人,她为什么要顾忌别人的目光?
“哎呀!你怎么还冷着个脸,你赢了王森林,开心一点啊!”庄辉大叫道。
这间教室里的每个人,都比赢了比试的当事人更像当事人。
岑念没有波澜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人群外的诸宜身上。
她停留在人群外,紧握的双拳从长长的校服袖子里露出一抹影子,即使岑念看着她,她也没有迈出靠近的脚步。
诸宜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用伤心、愤怒、失望的目光狠狠地瞪着她。
终于,在这股目光的对峙中,诸宜先移开目光,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了出去。
岑念依旧坐在座位上,身边的人还在因为刚刚的比试而喧闹不已。
身为本堂课教师的蔡昌国也不制止,乐呵呵地看着学生们议论刚刚一边倒的比赛。
诸宜已经不见人影。
“你怎么哑巴了?哎呀,我求你了,你和我说两句话吧,发表几句获胜感言吧,你这样——让我要闷死了!”庄辉哀求道。
他刚想再催促几句,岑念忽然站了起来。
她对他的呼喊置若罔闻,推开围聚在过道里的同学,径直朝教室外走去。
“哎!你去哪儿?!”庄辉喊道。
她头也不回。
庄辉自讨没趣,转而拍了拍没有挤过来,一反常态留在外围的邬回。
他唯恐天下不乱地说:“回哥!就是她抢了你宝贝的座位,你快上去打她啊!”
邬回涨红了脸,和头顶的橘色互相映衬。
“哎哟!”乱说话的庄辉被邬回的拳头砸了一下,他刚刚疼过,又对着邬回涨红的脸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住嘴!”邬回恼羞成怒,一巴掌捂住了庄辉的嘴。
另一边,岑念走出教室后,没费什么力就看见了冲向玄关,即将走出教学楼大门的诸宜。
岑念加快脚步,在她走出大门前叫住了她。
诸宜脚步一顿,不可思议地回过头来。
岑念抓紧这个机会,大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你还叫我干嘛?!”诸宜想起岑念对她的隐瞒,又生气又委屈地叫道:“你滚吧!我没你这个朋友!”
她怒瞪的双眼边缘有些微红色,这抹红色削弱了她的气势,也让她的“滚”说得没那么坚定。
“你还骗我们说没有后台,你根本就没把我当朋友,亏我还那么为你担心!”诸宜怒声说。
她的音量很大,响彻整条走廊。
岑念就像面对王森林时一样,一点没为她的大吼大叫生气,但和对王森林的漠视不同,她对诸宜没有生气是因为她知道这个人。
岑念知道诸宜一向暴脾气,她现在的音量,和她的伤心程度是成正比的。
岑念不想去伤害谁,但是往往,别人又会被她不经意所伤。
她看着诸宜伤心愤怒的眼睛,开口说道:
“我是私生女。”
“你……什么?”诸宜还未说完的指责断在了喉咙里,她愣愣地看着岑念。
少女的表情依然冷冷的,但是诸宜不知为何却觉得,她的眼神微微柔和了,其中还多出一丝无奈。
“因为我是私生女。”
岑念说:
“因为我是私生女,所以我说我没有后台。我只是暂时住在那个家而已……我没有骗你。”
诸宜听着她理直气壮,一点也不扭扭捏捏的告白,胸口里那股被捏紧的伤心和愤怒好像松开了。
她又气又好笑,一直强忍的泪水在这时反而落了下来。
“你不早说!”诸宜带着泪花,笑着轻轻推了岑念一把,说:“我真是服了你,要不要连解释都这么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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