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梁誉抱住的时候，段时越觉得自己跟作古多年的僵尸一般硬，过电般的颤栗顺着脊柱窜上天灵盖，是他竭力忍住才没抖起来。
起初段时越是想直接掀了梁誉，但本能压抑了他的条件反射，他抬起手，在空中悬了半晌，最终轻轻落在梁誉后背，顺毛似的拍了两下，小声问他：“怎么了？”
梁誉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不想回家。”
从段时越的角度，他望不到梁誉家其乐融融的餐厅，只能看到有橙黄色的光从侧面露出来，洒在花园里栽的一排月季上，给粉红色的花瓣蒙上一层暖意。
然而这份温暖与衣角冰凉的梁誉格格不入。
段时越的下巴抵在梁誉肩头，说：“嗯，那就不回了。”
李君晚上和小姐妹通宵打麻将不回家，段忠军也出差，家里没人，除了客厅的鱼缸发出轻微的工作轰鸣，整栋别墅都安静的吓人。
段时越把冰箱里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了，茶几上、沙发上，堆得满满当当，他把所有零食都拆开，但每样只尝一点就扔下不动，饼干屑和坚果壳撒了满地，看着就跟土匪过境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刚刚结束打砸抢。
梁誉拎着罐啤酒冲段时越晃了晃：“就这么喝，你爸回来要是发现少了不揍你？”
家里没开灯，唯一的光线就是窗外照进来的梁誉家的灯光，段时越坐在沙发一角，腿上摊着一袋薯片，他端着一小盒布丁，叼着勺子说：“我爸不喝酒，都是我妈的。她心大如斗，才不管这些。”
梁誉坐在沙发另一角，看段时越吃相仿佛大型仓鼠。他扫过布丁盒，觉得logo眼熟的很，仔细想想，这好像还是国庆时候他给段时越买的，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这人也不怕吃坏肚子。
梁誉两三口灌了啤酒，探身过去把他手里的布丁拿走了，段时越疑惑：“干嘛？”
“都过期了。”梁誉把布丁连盒扔进垃圾桶，“你也不怕吃死？”
段时越品味极高，生活自理能力极差，闻言皱眉：“放冰箱里的不都是能吃的？”
梁誉：“……”
他懒得教育段时越，摆摆手，觉得嘴里没滋没味，就问：“有烟么？”
段时越本来想说没有，话到嘴边临时拐弯：“有，我给你拿去。”
两人祸害完客厅，扔下满地狼藉，又跑去祸害段时越的卧室。
梁誉站在阳台上咬着烟嘴发呆，段时越和他肩膀挨着肩膀，趴在石雕的栏杆上看梁誉他们家。
段时越看着对面那个卧室，突然说：“你没关灯。”
梁誉回神，透过没有窗帘遮挡的落地窗，看到桌上的台灯还亮着，因为已经工作好几年了，光线比刚买回来的时候暗淡许多。
他点点头：“嗯，忘了。”
段时越：“……”
虽然梁誉平常话也不多，但今天话简直少的可怕。
段时越舔了舔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身边的梁誉一根接一根吞云吐雾，抽的十分凶猛，他爸的外国烟眼见着下去半盒，段时越感觉自己就像个人体净化器，吸进去二手尼古丁，再吐出来二氧化碳，比一边的绿植都不如。
以往段忠军照顾妻子和孩子，从来不在家里抽烟，都是跑去外面过瘾，抽完再回来，进门前还得嚼薄荷糖点香水，段时越已经很久没有被这么浓郁的烟叶味道包裹了。
他有点头疼，恍惚间想，认识梁誉这么久，只有刚开学那段时间能从他身上闻到呛人的辛辣，往后烟味就淡了许多，除非凑得极近，否则段时越这狗鼻子都闻不出端倪，他一度以为梁誉戒烟了。
目前看来并不是。
已经解决半盒烟的梁誉盯着自己房间出神，无知无觉，把烟蒂暗灭在段时越临时给他找的铁皮糖盒里，还要再去摸下一根。
段时越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眉头微动：“够了。”
梁誉眼珠子动了动，终于泛出一点活气，无声无息转过头来，盯着他看。
段时越握着他的手腕，将捏扁的烟盒从他手心里扣出来，扔到阳台角落去，说：“哥，够了。”
梁誉任他拉着自己，沉默良久，终于在段时越不容置喙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叹了口气。
“嗯，够了。”
再晚一点的时候，梁誉给郑宗发了条短信，说晚上不回家，也不管小郑后续怎么给他圆谎，把手机关了机。
家里有客房，但段时越没提，跟他家格局一样的梁誉也就不问，洗漱过后见这人从衣柜里又刨出一套被子扔在床上，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段时越的睡衣在他身上有些小，梁誉就把上衣脱了，只穿着自己的性感短袖，睡裤穿出七分裤的效果，钻进被子里。
段时越洗过澡，头发还没干，不一会儿就把枕头滚湿了，梁誉面对着他，能闻到对方身上清新的沐浴露味道。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他说：“你不怕感冒？”
段时越笑了一声：“我又不是你。”
梁誉把胳膊伸进段时越的被子，在他手背上掐了一把，段时越吃痛，往床边蹭了蹭。
已经将近半夜了，家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但两个熬夜积极分子此时没有一点睡意，神经系统活跃的很，脑子里几根弦能奏个交响乐出来。段时越这时才觉得自己可能有病，干吗要让梁誉跟自己睡一起？然后他又觉得装修时特地买的双人床怎么这么小，梁誉为什么跟他离得这么近？
梁誉也有些出神，眼前全是段时越堪比法国人的睫毛，比他见过的一些女孩都要长。
段时越无处安放的视线在梁誉有些薄的嘴唇上停了一会儿，随即喉头上下滚动，他轻咳一声，打破沉寂：“给我讲讲你的事吧。”
梁誉：“……”
见梁誉轻轻眨了下眼，段时越以为他要拒绝，没想到梁誉只是踌躇一瞬，而后低声问：“你想听什么？”
段时越好奇他家里的爱恨情仇，但一码归一码，他并不想刨根问底，只是想让梁誉多说说话。
他说：“你随便说，我随便听。”
梁誉看着他：“没什么可讲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段时越将被子裹紧了一点，抿了抿唇，问他：“……那你谈过恋爱吗？”
梁誉挑起一边眉，摇头：“没有。”
段时越不信，梁誉又辩解了一句：“真的没有……要是说暗恋的话，小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虽然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人家叫什么。”
段时越心猛地一跳，动静有点大，险些给他跳出一个骤停。
事情发生在梁誉还在上四年级的时候。
小学每年都会组织孩子春游，那一年梁誉他们几个班正好被安排去科技馆，分为陶艺组，烘焙组，机床组等参加活动。梁誉本来想去机床组，但由于郑宗动手能力极差，他只好带着这小拖油瓶去玩泥巴。
那天去科技馆的不止他们一所师范附小，还有四条街以外的实验小学。
在陶艺室的时候，他们这组正好和实验小学的几个分到一桌，梁誉就是这时候和他的暗恋女孩初次见面的。
实验小学的校服是全市小学里最好看的，白衬衫带蓝色羊毛衫，女孩系领结，男孩打领带，梁誉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对面女孩和同桌女同学的领结长得不一样，首先已经被对方的大眼睛迷了心智。
女孩背对窗户坐着，日光柔柔的照在她身上，整个人小小的一个，就像从中世纪油画里走出来的公主，只差一顶银光闪闪的小王冠。
她安静坐在位置上的模样梁誉记了很久，以至于过了好几年后他再猛然忆起，总能把那女孩和墙角盛开的蔷薇簇联系在一起。
陶艺老师懒得管理无组织无纪律的破孩子，只敷衍的交代两句就一人发了块软塌塌的橡皮泥，供小学生们自由发挥。
梁誉收到橡皮泥的那一刻，决定捏一个小王冠给对面的小姑娘。
如果说郑宗动手能力差，那梁誉就是没有半点艺术细胞，唱歌不跑调是一回事，但他美术功底是真的不高。
小小的王冠被他捏成了不可描述之物，然而梁誉看着还挺满意，拉来郑宗替他鉴赏：“怎么样？”
郑宗从小就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当即昧着良心点头：“我觉得非常好！”
梁誉十分愉悦，在学校组织集合前找到实验小学的队伍，把那顶四不像的王冠塞到了女孩手里。
段时越一言不发听完，又听到梁誉感慨了一句：“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她现在什么样。”
段时越静了半晌，面无表情问：“为什么是蔷薇？”
“就是个比喻。”梁誉摆摆手，“不过她现在怎么样也不关我事了。”
段时越脸黑了一瞬，又问：“为什么？”
梁誉说：“我现在又不喜欢她。”
段时越不知道怎么了，不依不饶：“为什么不喜欢了？那你现在喜欢谁？”
“我……”梁誉噎了一下，“怎么了？”
段时越脸色不太好，说不上是生气还是什么情绪，他盯了梁誉好一阵，一转身，用被子把自己蒙住了：“睡觉！”
梁誉不明所以：“怎么了……我说什么了？”
段时越装死。
凌晨四点，段时越做了个梦。
梦里是他小学四年级去科技馆参观，因为那时候他身量不高，长得又实在太好看，稀里糊涂就被认不得学生的班主任推到了陶艺组。
他在陶艺教室见到了别的学校的孩子，和他同桌的男孩不知道怎么回事，盯着他看个没完。
后来集合返校，那个男孩捧着一坨橡皮泥来找他，硬是不顾他的嫌弃，强行把橡皮泥塞进了他手里，为此段时越被嘲笑了好久，同学都说他收到了一捧侮辱。
睡梦里的段时越咬牙，磨出一句含糊不清的愤怒：“操，狗日的梁誉……”
他身边本该熟睡的梁誉轻轻睁开了眼，翻了个身，看着段时越的后脑勺哭笑不得，不知道这人梦见了什么，能气到说梦话。
梁誉还没笑完，段时越又嘟囔道：“你凭什么不喜欢老子……”
“……”
梁誉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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