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殊途(十三)

    (一百一十五)

    “求佛渡我以喜乐,可贪瞋怨怒求不得。”

    (一百一十六)

    他看见一只白鹿。

    它本该穿行在荒无人迹的山林中,如今却出现在人类的城。

    仿佛赤|裸地宣告着什么。

    所以他毫无犹豫地追上了那只白鹿,跟随它奔跑跳跃间,离开了城,来到深林。

    白鹿像是没有发现他的尾随,一路向前,不疾不徐。

    最后它来到了一处小山谷,在水潭旁停下。

    着白衣的女子立于水中,手掌轻抚白鹿的皮毛。惬意悠然,这静谧美得像一幅画。

    真教人不忍打破。

    他慢慢走出树木的阴影,现身一人一鹿面前。

    白姑娘似有察觉,侧身看过来。

    只那一眼,她颦笑间自然流露的美丽仍让他生出悸动,心绪难平。

    白姑娘是冰雪做的人儿,漂亮精致,清冷如月。能用来描绘她的字眼向来寡淡,多一分艳丽都是污蔑。

    她静静注视他,“镜先生。”目光波澜不惊,并无诧异。

    从未有什么能真正打破她的平静。

    他眸光微沉。

    「镜先生」,向来只有她会这么喊他——好吧,还有个跟着她这么喊的小妖女。

    他镜红尘,世人对他的称谓无外乎是红尘族长、红尘堂主、明德堂主,或直呼本名,前缀很长,彰显身份,就这么点和常人的不同。

    其实身份再显赫的人,翻来覆去的称谓也就那几个。但在她白绮罗之前,从未有人喊过他——「镜先生」。

    镜先生。

    显得亲昵又礼貌疏离的一个称呼。

    是她白绮罗的风格。

    当初为何要喊他镜先生?

    她嫌弃说叫红尘先生显得不对称。

    好。虽然他几十年来也没听懂这个理由,但其实她当时想说的是难听吧?

    “镜先生。”她说,“你来了。”

    自然而然的话语,好像他出现是件很理所应当的事情。

    他回了神,蹙眉:“你故意让这白鹿引我过来?”

    虽是疑问也和陈述无差了。

    白姑娘轻轻地笑,为他勾勒出温婉柔和的假象。

    “路是镜先生选的。我只不过在等你。”

    “你等我?”

    “是,我在等你。”

    她总说着容易让人误解的话,教人陷入她的泥潭不可自拔。

    那双颜色极浅的眸子冷得像冰。

    “我很好奇,镜先生想对我说什么。”

    就是这样简单的理由。

    她静静看着他于漩涡中倾覆,无动于衷。

    如神戏人。不过是闲暇时的消遣。

    他翘起唇角自嘲地笑,眸光里的热度冷却下来。“跟我回去。”

    白姑娘神色无半分动容。

    他却看了出来,她低垂眼眸时一闪而逝的失望。

    仿佛一切是意料之中。而她不应期待。

    “又是这句话呢……本以为这次会有点不同的。”她说,“原来我还是很了解镜先生的。”

    她在同他说话,更多是自言自语,用冷静的语气说着抱怨忿懑的话。

    四舍五入一下就是在对他撒娇了。

    他皱起眉,忽然朝水中的白衣姑娘走近。

    “那白姑娘希望我说什么?”他问,“良辰美景,还是风花雪月。”

    她没有回答,“……”

    白姑娘低声轻叹,抬眸微笑着看他。

    “真可惜,”她说,“已经来不及了。太迟了。”

    这个笑容像是在代替眼泪哭出来一般。

    又或者,只是他自作多情罢了。

    (一百一十七)

    她与他默然相处几十余年。

    究竟是三十多年还是四十年,他也说不清楚了。

    他记得这姑娘出现时毫无预兆,离去时也悄无声息。仿若幽灵。

    患得患失。心就像破了个洞。

    说爱好像牵强了些,可若说不在意那是假的。

    丧妻又丧子的单身老男人总对失去这个词汇异常敏感。这是心理创伤条件反射,不受他控制。

    她的离开往他心头添了道阴影。

    不多,大概也就是过往几十年的总和。

    这就很折磨人了。

    庭院里的银杏古树形单影只,与同样独自一人的他相映成辉。

    镜红尘不是很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拔了原来那株海棠,移来这棵罕有的银杏。

    心里有个声音催促他这么做。

    他好像做了一场冗长的梦,梦里画面旖旎迷蒙,高贵的神沾染了凡尘,被他禁锢。

    雪染朱砂眉眼上挑,清冷的神明也带上了妖魅的风情。

    他紧紧拥着怀里的姑娘,就站在一棵银杏树下。金色的叶铺了一地。颜色极是扎眼,让人印象深刻。

    只是时间推移,那梦的记忆模糊。到现在唯一记清的,是白姑娘在他怀中倦怠慵懒的模样。

    多么精致漂亮的姑娘。

    可是梦醒来,她依旧不属于他。

    (一百一十八)

    白姑娘轻轻说,“已经来不及了。太迟了。”

    这句话他好像在梦里听她说起过。

    在她话音落下之时,山谷吹来一阵冷风。

    白鹿像是受了惊,突然从她身旁跑开。四蹄踏上水面如履平地,白鹿冲到对岸没入林中,消失不见。

    寒风愈烈,夹杂着冰片雪花迎面而来。

    他一惊,动身却连白姑娘的衣角也未抓住。片片雪花将他淹没,如坠冰窖。

    冷,真冷啊。

    是他失误。遇到白姑娘应先将人留住再叙旧的。

    心中满是懊恼,他拂袖挥开阻碍的暴风雪。

    待雪白之外的景色再度出现眼前时,他惊觉自己竟好端端站在明都的街道之上。

    难道方才的相见也是浮梦一场么?

    他无力分辨。

    但唯一清晰的是,那刺骨凛冽的寒风是真的,漫天的落雪也是真的。

    从不会下雪的明都,开始下雪了。

    在这六月炎炎的时节里。

    (一百一十九)

    究竟是什么太迟了。

    铺天盖地的雪花回答他了没来得及提出的问题。

    暴风雪袭击了明都,那森白的颜色将视野中的一切都吞噬,淹没。

    无声又无息。

    (一百二十)

    他再度见到白姑娘,就在明都的街道。

    此时距离他们上次见面,不足半个时辰。

    白茫茫中有一抹刺目的绛红色,像雪白肤色上滴落的一滴鲜血。

    他走近了看,才发现那抹红是小妖女身上披的袍子。她抱着这个小姑娘,整个人都融入了雪景中。

    小妖女的心口插着把短剑。

    年幼的孩子逝去的面容平静安详,睡着了般,好像声音大了就能把她惊醒。

    白姑娘将死去的小姑娘轻轻放下,动作小心翼翼,对待易碎的瓷娃娃般。

    然后,她将那短剑拔出。

    奇异的是,并未有鲜血飞溅而出。反倒是那小姑娘,身体一点点化作光斑,轻轻扬扬地朝天际坠去。

    短剑剑身雪白,光可照人。

    “镜先生。”

    她抬头,静静的看着他。

    漂亮的眼眸倒映着他的模样。死寂空洞无光,像破碎的水晶。

    这双眼的主人温浅地笑,一如既往。

    她说:“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的话么?”

    这个人说过的话那么多,他怎知道她说的是哪句。

    他蹙起眉,抿唇不言。

    她说:“我做了一个梦。”

    ——梦。

    这个字像开启记忆的阀门。他忽然就想起了什么。

    记忆里的女子说,我做了一个梦。

    我杀死了我的小姑娘,把剑刺进了她的心脏。

    于是后来……

    “于是后来,我也死了。”

    脑海里的回忆与眼前的画面重叠,她将曾经说出的话复述给他听。

    同时,她那把短剑架也在了自己脖子上。

    巨大的恐慌出现在在他心里。

    “住手!”

    他想也不想的打落了白姑娘手里的短剑。

    然而即便是将人紧拥在怀中,心的恐慌也并未减少。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轰雷般的巨响。

    白姑娘神情未变。没有挣扎也没有慌乱。

    她越是这般冷漠镇定,他心中那要真正失去她的空洞便越是巨大。

    忽然,他看见白姑娘那淡如雪色的头发开始幻变,颜色渐渐加深,最后变成如墨染般的漆黑乌亮。

    他捏紧了她的肩,像是要把骨头都捏碎。

    “你——”

    这双注视着他的眼眸,也变成了深沉悠远的苍青色。

    血从她嘴角溢出。

    “镜先生好像忘了。”她扬唇笑起来,很开心似的。居然有些像个恶作剧成功的顽童。

    白姑娘一字一字轻轻地说,又清晰而坚定的如冰锥钉入他心脏。

    “我是个医师。”

    ——毒杀,才是我的本职。

    (一百二十一)

    他满头大汗的从梦中惊醒。

    虚幻的记忆依旧清晰,在脑海与眼前交替着出现。

    一时间,竟让他辨不清真假。梦里梦外。

    黑发苍眸的白姑娘,好像静静注视着他,对他翘着嘴角微笑。

    那确是他从未见过的白绮罗。

    尚有人类烟火气息、会喜会怒的白绮罗。

    想起那个姑娘,他猛地站起身,发现自己居然是在桌上趴着睡着了。

    这房间是……对了,是天斗城主府的房间。

    可这只有他一人,并未看见那抹应在的白影。

    空气里仍残留着淡淡的莫名香味。

    他忽然看向窗外。

    (一百二十二)

    白姑娘捧着小熏炉,正把里面的药渣往外倾倒。

    这倒的地方还不是别处,就在城主府庭院里的那片开得极美艳的玫瑰花丛里。

    他一阵风似的出现,手一伸就把人拽怀里,环腰抱着。紧紧的。

    嗯,确认过手感,这是他的姑娘。

    好好的被他养着,没丢。人生圆满。

    白姑娘日常嫌弃他:“松手。”

    他也日常拒绝:“就不。”

    白姑娘扬了扬手。

    看起来有点想把熏炉砸他脑袋上。

    (一百二十三)

    白姑娘把熏炉放回它该在的位置上。

    他坐在一旁细细的看。

    漂亮精巧的姑娘,眉目清冷如画,颜色仍是寡淡。迷迷蒙蒙似雾中青花,看不真切。

    好看的美人儿怎么看都是赏心悦目的。

    当然,能笑一笑就更好了。

    真心实意的那种。

    然而白姑娘基本没这么朝他笑过。她微扬的嘴角像嵌在脸上的面具,他伸手去拂,奈何使尽浑身解数,却也怎么都掀不开。

    久了后他想,就这样也好。免得某日真的让她撤下笑颜,表现出满心满眼对他的厌恶。

    要是这样可真的太惨了。那画面,他想都不敢想。

    自欺欺人又有什么不好的呢?若是怀中拥着喜欢的姑娘,那醉生梦死听起来也不错啊。

    “镜先生。”她淡漠的声音惊醒了他。

    白姑娘手搭在熏炉盖上,看向他的目光似孤月般清冷。

    “梦里人生如何。”

    她扯着嘴角问,“好玩吗?”

    九个字,幻化成九道惊雷,迎头给他劈下。

    他瞬间记起那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纠缠不清的画面。

    糟……了个糕,人年纪大了记性就是不好。他暂时有点分不清哪边是在现实哪边是方才做的梦了。

    他陷入头脑风暴好一会儿,忽然抬头。

    只见白姑娘悠然自得的看着他,俨然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好,他差点又忘了。

    白姑娘这人,职业医师(毒医),性格看着随和实则记仇。人生爱好是看他纠结抓狂情绪暴走。

    用他小孙女的话来说就是,白姑娘切开来整个都是黑的。

    可以说是很恶劣了。

    他努力控制住面部表情,紧盯着她阴恻恻的开口:“那梦境原是你在捉弄我?”

    白姑娘注视他的目光顿时变得哀怨起来。

    “这可是镜先生污蔑我了。”她幽幽道,“镜先生自己擅改了安神香的配置,坠我梦中,又害我陷入梦魇,不得脱身。”

    字字句句都在血泪控诉他的暴行。

    听上去好像全是他的错。

    那他道……等等。

    “我何时改了安神香的配置?”

    “安神香的配方中是没有银杏果的。而且,缺了白果。”

    “……”

    乍一听真是好有道理。

    白绮罗你是以为他不知道银杏果就是白果吗??

    好气啊,但是还是要保持微笑。

    ——个鬼。

    他表情阴沉了些。

    起身,利用魂师的天然优势,在白姑娘反应过来前,他将人圈在怀中。

    他略微低头。白姑娘被迫着仰起脖子看他,四目相对。

    白姑娘镇定得很,“镜先生是否用了庭院那棵银杏的果实。”

    这笃定的语气,问出来也就是个形式。

    他沉凝了眼神,没有回答。

    白姑娘盖棺定论:“看来是了。”

    他蹙眉,“都是银杏。为何单单这棵用不得。”

    白姑娘语气认真:“那棵是我的本命树。”

    ……

    哦。原来如此。

    他表情不变,“那又如何。”

    她扬唇轻笑,端的是副神秘做派:“不告诉你。”

    然而到底存不存在区别,谁知道呢。

    白姑娘十句话里有八句听过就好,剩下那两句还要细细嚼过才能分辨虚实。相处久了他也就明白了,白姑娘说真话跟说笑似的,玩笑从来都是假的。

    她把通向内心的小道建了座迷宫,九转十弯数不清的岔路。等一路强拆过去就会发现,这迷宫根本没有出口。她打从一开始就没准备让人知道她。

    囚于掌心的蝴蝶,是生,是死?

    决定答案的不在于回答的他,而是给出这无解问题的她。

    ——“下次切莫再用那棵银杏的果实了。”

    白姑娘说,“不然镜先生醒不过来,可不怪我。”

    这话说得他心一惊。

    那梦境是如现实般的真实。在梦中,他竟将真实的拥有当做幻梦,把虚假的失去当做事实,那般苦闷暗恼了近十年。

    ……

    白姑娘怕是在一旁看得很开心吧?

    于是他又想起件事,“你在梦中能记得现实中的一切?”

    她说:“至少比镜先生清楚。”

    他眉头皱得越深,想起画面最后她黑发的模样。

    “为何要在梦中自尽?你就那么想死么!”

    她无奈的扯扯嘴角,“我唯有一死,方能脱离那个世界。”

    他愣住。

    白姑娘抬着眼眸,静静注视他。

    “所以我讨厌做噩梦啊。不仅要面对镜先生你的脸几十年,最后还要以死亡结束,回到现实。”

    他的心忽然就被刺痛。

    白姑娘诉说的语气永远平淡和缓,不辨喜悲。

    可若那样的几十年重复轮回,在梦里永不止歇,一次又一次的杀死孩子,再自尽身亡。那般……

    他抱紧了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心脏被堵得发苦发涩。

    白姑娘却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

    “庄生晓梦迷蝴蝶……”她低喃着,忽然道:“不过也说不定……这边才是梦境呢。”

    白姑娘翘起嘴角轻轻地笑。

    犹似梦中那恶作剧得逞的顽童。

    (一百二十四)

    “我想回头望,把故事从头讲。”

    “时光迟暮不返,人生已不再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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