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真不理解什么叫“分离”。
也不懂,有些人离开你的生活后,这辈子你们再不会相遇。
这座城市这么大,有时,又那么小。拥挤的人潮里,宽广的街道上,大雨中,大雪下,你真的真的不会再遇到他们了。
南州想,补习班结束后,李萧白,赵鑫,高颖,以及其他同学都会像天上飘动的白云一样,离开她的视野,飞到远方去。也许还会再见吧,如果三年后他们能考上同一所高中,不过那种几率恐怕很小,这三年,谁知道谁会努力谁会颓废呢。走过一次青春期,南州明白许多事无法预料。
但是,她还可以和陆婷婷好好做一个告别。弥补上一世没有对她说出祝福的遗憾。
南州拉着婷婷的手:“大队长,初中三年你要好好学习,在二十八中等着我。”
“嗯。”陆婷婷红了眼圈。
汽车来了,陆婷婷用力拥抱了南州一下,“加油啊,我真的会等你。如果没考上,我会把你毕业照上的相片涂成张飞脸。”
南州忍住笑,用力回报她:“好。”
陆婷婷上了公交车,胳膊伸出玻璃窗,大力对南州挥手。
南州大声喊:“再见啦,大队长。”
大队长。
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相信凭你的能力,踏平二十八中分分秒秒的事!
不要给“三小”丢脸啊。
我们的王子耿旭就拜托你照顾了。麻烦不要把他养胖,也不要让他脸上起青春痘。更不要让他喜欢上别校女生。
他活是“三小”女生的人,死是“三小”女生的鬼。不然对不起我们这帮姑娘死心塌地爱他那么多年。
后会,有期。
**
【再见啦。】
【这个充满神奇的夏天。】
晚上回到家,南溪刚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两句感慨,客厅里,妈妈喊道:“南州,钟馨找你。”
她放下笔,跑过去,“喂?”
那边先是沉默,然后传来钟馨呜呜的哭声,不知遇到什么伤心事,她哭得一抽一抽。
南州吓坏了,印象中钟馨是个天塌下来也能躺地上啃鸡腿的豪迈女汉子,要让她哭,太难了。
“钟馨,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钟馨狠狠抽两声,才说:“我爸。”
啊?南州咬舌头。这个……迅速把台词从“老娘去跟丫拼命”换成“你爹地为什么呀?是不是暑假作业没写完被他发现了?”
钟馨吸吸鼻子,“猪啊你,六年级哪有什么暑假作业。哎,反正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你明天有事吗,如果没事就来我家,然后慢慢告诉你。反正,反正——特别特别不好。”她又开始哭,嘤嘤嘤嘤半天,忽然喷出一句琼瑶台词,“南州,我的心好痛!”
嘟嘟嘟。
“喂?喂?”
这时妈妈刷完碗从厨房擦着手走出来,问南州:“钟馨找你什么事?听口气有点蔫儿。”
“……没,没什么。”嘟囔一句,南州转身回了屋。她是真不知道钟馨找她何事,但在妈妈眼中这番举动却品出另外一层含义:
女儿长大了,开始有自己的小秘密。
在生理性断奶后,心理也终于开始走向独立和成熟。
这当然是好事,南州妈可不希望女儿像单位王姐家闺女那样,十八九岁了,来个月经还理直气壮管妈要卫生巾。
“你都这么大了,自己什么时候来事儿,不知道?”当时,王姐气不过,质问女儿。
女儿摇头晃脑:“从小到大,不都是您帮我记在小本子上吗?以后也帮我记着呗。还有,下个月学校就开学了,单子上罗列出的这些生活用品,您帮我买齐。”
王姐:“我都帮你做了,你做什么?”
女儿笑:“学习呀。”
南州妈觉得,学习固然重要,但让女儿如何成长为一个有自理和生活能力正常的人,更重要。
**
第二天,南州早早起了床就奔了钟馨家。
这一次,开门的钟馨没有再穿婀娜的高跟鞋,也没有点缀淡粉的妆容,一身白衣,灰头土脸,两只眼睛哭得像水蜜桃。
南州看着她,也觉得心好痛!
“到底怎么回事?”
“呜呜……”又哭了一通,钟馨才抱着南州说出实话。原来他爸又搞突然袭击和强权主义,没征求她意见,就找了关系把她弄到午门中学新开设的英语实验班里。“我不要去啊……”钟馨抱着南州哭得好生委屈,仿佛下一秒两人就要生离死别,“南州,我想和你在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一起玩,一起做作业,我不要去什么实验班!”
南州抱着哭泣的好友,像抱着一只受伤的小花猫。她沉默了,因为记忆又在这一刻破门而入——
【钟馨,记住啊,这次你一定要死扛到底,千万别随了你爸妈的意!听说实验班学习压力特大,你肯定跟不上,宁做鸡头,不做凤尾,还不如和我一起上个普通班。再说,上高中根本没用!如果考不上大学,还不如上个职高技校,毕业后直接分配工作挣钱!】
【嗯,我不去实验班,从小到大,我最讨厌学英语!不过……我要怎么死扛啊?】
【绝食呗,然后给你姥姥打电话,你姥姥最疼你,让她出马解决,保准你父母同意。】
【好!我听你的!】
钟馨最终用绝食和离家出走逼得父母放弃送她进入实验班。然后与南州一起开启了普通班快乐悠哉的生活。普通班学习压力不大,老师对学生的管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大家心知肚明,大波轰进来的孩子,未来也就那样了。对于学习,督促不督促没啥意义,反正又不是老师家孩子,自个儿父母都不着急,老师管那个闲事。
中考,南州发挥失常,分数只够上职高。
钟馨考得更烂,但被她爸花钱强行送入一所普通高中。这一次,无论钟馨怎么闹,她父母都要死牙关不让她上职高。无奈,钟馨只得妥协。南州呢,见最好的朋友上了高中,也央求已经下岗的父母为她掏赞助费。
南州父母的想法是,再苦,不能苦孩子。既然女儿有意愿继续读书,他们自然要支持,然后就开始四处借钱。
可惜,南州又让他们失望了。
高考失利后,南州进了一所走读大学学会计。而钟馨也不咋地,学了个有名无实的国际贸易。但好在有她父亲拖着。毕业后,南州拿着低学历开始在社会四处碰壁,先后做过销售,营业员,前台,小白领,导游。而最后,是钟馨把飘在社会上的她拉进父亲的贸易公司,算是没有让彼此的生活再继续乱七八糟滑落下去。想到荒唐自私的上一世,南州只想狠狠抽自己一个嘴巴,她不单毁了自己,也毁了最好的朋友。如果……
“钟馨,叔叔是为你好。”
“才不是,他是大坏蛋!”
“不!”南州斩钉截铁,“是你还小,不理解他的苦心,实验班你要去。那么好的机会,你要是错过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钟馨震惊地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面前一脸严肃的南州。以她的了解和判断,此时,南州应该与她站在同一条战线。“南州……你不想和我做朋友了?”
南州说:“你要是不听话,我就不和你做朋友了。”
钟馨又要哭了。
南州扯断一截手纸,帮她擦着眼泪。“钟馨,咱们也不小了,我爸十二岁都能一个人坐火车去山西看我五爷爷了。他总说咱们这一代人像打了药的香蕉,外面看着熟了,其实内里幼稚的很。”
钟馨破涕为笑。
“青春只有一次。”南州慢慢摇着手里的蒲扇,“很多机会,也只有一次,其实我也想上实验班,想好好学英语,也想将来考一个好高中。我觉得未来社会,职高和技校的学历,太低了。没看新闻吗?现在很多国企效益不景气,工人纷纷下岗。对了,你知道什么叫‘下岗’么?”
“就是没工作。”
“对,没工作。还有,没钱。你想啊,要是没钱花,你吃啥喝啥用啥?现在工厂就这样,等咱们毕业时,工厂还指不定存在不存在了。而且,人家工厂也是择优录取。一个职高生和一个大学生,你觉得人家会要谁?”
钟馨沉默了。
记忆与现实交织,南州也有点想哭。为什么年少时,就不懂这些道理呢?“但我家里条件不好,上不了实验班。但你可以,那为什么还不去?”
“我……”钟馨揉揉鼻子,“想和你一起呀。听说实验班和普通班不一样,每晚有晚自习,楼层也不再一起,吃饭也是单独在一个食堂,相当于是两个学校,两种制度。”
南州笑道:“对啊,那只是相当于。实际上,咱们还在一个学校上课。楼层无所谓,只是一道楼梯的距离,想我了,就来找我。又不是去月球,怕什么!还有啊,那可是外教!想想全北京市那么多中小学生,只有你们一百来个才在这个年龄段碰到外教,不觉得很牛吗?而且,你要是去了实验班,以后我英语有不会的问题,还可以问你呢。”
似乎被南州感染,钟馨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对于“学习“,她和南州差不多,喜欢吗?不;但很讨厌?似乎也不是。小学成绩排中游,不好也不坏,从未考过双百,但也从没有没及格的时候。
总之就是凑合。
昨天,她爸真急了,指着她鼻子骂道:“你老爹我这么大岁数,都不凑合过,都还在为以后的生活四处跑买卖,我这么拼命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
她爸人糙,道理讲不出,最后说急了,把杯子往地上一摔。
钟馨长这么大,没见父亲发过这样大的脾气。吓得,连哭都忘了。后来等父亲气鼓鼓地走了,母亲蹲在地上收拾碎了一地的玻璃,钟馨站着,一低头,正看到母亲鬓角生出的白发,十二岁的孩子,也什么都懂了。低着头,眼泪就这么无声留下来,母亲没有看她,只认真捡着碎玻璃,她说:“馨馨,爸妈不图你一定成龙成风,但也不希望你长大后,某一天恨我们没有在当初对你狠一点。小时候,妈妈带你去学钢琴,你嫌苦,不愿学,后来呢,五年级时,你放学回来忽然对我发脾气,说为什么当初不坚持让你学钢琴。馨馨,你知道妈妈当时的感受吗?”
因为爱,父母砸钱让你学本领;又因为爱,舍不得让你学不喜欢的东西。
但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和你心意的事?
书到用时方恨少。
本领也一样。
那一刻,钟馨又想起南州那天说的话——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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