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用家财万贯,买个太阳不下山。
——黄安《样样红》
“小皮球,香蕉梨,马丽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七月酷暑,天气潮湿闷热。可小区某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下,一群八/九岁的小姑娘却欢快地玩着跳皮筋。阳光热烈,她们的身影如小鹿般在斑驳树影间穿梭,旋转,跳跃。马尾荡着金色的光线摇摇摆摆,汗珠晶莹无暇。
“南州姐!”
“嗯?”花坛边,沈南州明亮的目光从一本破旧的《唐诗三百首》上沿微微抬起。
孙悦笑着挥挥手招呼:“过来呀,和我们一起玩跳皮筋。”
南州摇摇头,晃晃手里的书。
孙悦哦一声。过一会儿,又转身叫她:“姐姐,你能帮我抻一下皮筋儿吗,我想去买根冰棍。”
南州点点头,合上书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然后走过去。孙悦笑着把皮筋儿递给她,转身往小卖部跑。南州把皮筋儿套在脚踝处。然后,一个穿白色棉布连衣裙,臂上带着两道杠的短发女孩,有点不满地提醒道:“姐姐,皮筋儿位置不对,我们已经玩到膝盖那里了。”
翻一个白眼。
“噢。”南州忙不迭把皮筋儿提上去。
白裙女孩显然是这支队伍的灵魂人物,指挥另两个女孩赶紧站好位置。这时,孙悦从小卖部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两根冰棒,一红一绿。“姐,我来吧。”正要和南州交换位置,白衣女孩却又不高兴了,“别换了,别换了,多耽误时间,我们队都准备半天了。”
孙悦不高兴,看着白裙女孩一抬下巴:“刘欣欣,你事儿太多了吧。玩一个跳皮筋儿,至于较劲成这样?”
“谁较劲了?”
“你呗。”
“孙悦,你别找茬!”
眼看战事升级,南州忙出声打圆场,摸摸孙悦被阳光晒热的头发,笑道:“没事,你先去旁边歇会儿,这局我来抻。”
孙悦瞪了刘欣欣一眼,然后抵在南州耳边小声说:“她输了,所以不高兴。”南州只是笑,把手里的书递给孙悦。一局结束,刘欣欣这个队没过关,她气得叉腰,指责那个在最后关头掉链子的女孩。
“你可真够笨的!长的是猪腿吗,抬不起来!”
“我,我,不是故意……”
刘欣欣心情不好,嚷嚷着:“累了,好烦,不玩了。”然后跑到阴凉处,独自生闷气。和她一组的两个女孩赶紧跑过去劝。这边,南州把皮筋儿还给孙悦,孙悦则晃晃手里两个已经开始融化的冰壶儿眯眼笑道:“姐,挑一个。”
“谢谢,我不吃。”南州说。
“哎呀,挑一个嘛,不然我干嘛买两个?”
南州拗不过小姑娘,挑了绿色苹果味儿的。用牙齿刚拧开冰壶嘴儿,孙悦忽然不经意地问:“姐,你初中考上哪所学校啦?”
冰水清清凉凉。南州嘬几口,才说:“午门中学。”
“是市重点吗?”
“不是。”
“区重点?”
“也不是。”
角落暗影里,刘欣欣忽然笑了,“所以,姐姐去的是那种大波轰的中学了?”
大波轰?
南州叼着湿润冰凉的塑料嘴儿,眼神有一刻的茫然。然后,她想起来了,对,大波轰——那时,小学里的好学生进入市重点,区重点,将来成龙成风。剩下的鸡鸭群魔则被大波轰进普通中学,开启他们默默无闻的青春和一生。
“对,就是,那种中学。”
南州肯定地点头后,刘欣欣脸上闪出片刻的嘲讽,但很快又隐去。刚才还很沉默的她,忽然变得兴奋起来,跟周围几个女孩嘻嘻哈哈地笑。南州抬手看表,已经上午11点,她对孙悦说:“谢谢你请吃我冰壶儿,哪天有空儿,姐姐请你去前门大街吃麦当劳。”
“麦当劳啊……”孙悦受宠若惊,眼睛笑得弯起来。
麦当劳仿佛粉色公主裙,那些女孩听到后都羡慕地看着孙悦,同时,又有点崇拜和讨好地看着南州。惟独刘欣欣逆流而上,“切”一声表示不屑的同时,扯大嗓门说:“昨天我妈刚带我吃过,是麦香鱼套餐,一个汉堡,一杯可乐,一袋薯条。哎呦,撑死了。我妈还说了,过几天再带我去一次。这次我要吃新地,新地你们知道是什么吗?哎呦,就是冰激凌,比北冰洋好吃!我喜欢草莓味。上次吃的巧克力,味道还行,就是有点腻。”
大热天说了这多废话,口渴么?
南州抱着书刚走进楼门口,身后孙悦颠颠追过来,“姐姐!”
“嗯?”她停步回身。手中的冰壶儿已经全化了,变成绿色晶莹的水,轻轻坠在透明的塑料里。
孙悦微微喘着粗气,笑容挂在脸上,想了想,才说:“你没生气吧?刘欣欣就是爱拔尖儿,但人不坏。今年期末考试,她没考好,弄了个年级第二,往常都是第一,她妈骂了她一顿,所以心情不好,说话刻薄了点儿。嗯……你别理她啦。”
“噢。”南州眼中慢慢扬起笑意。
孙悦没看出来,紧张兮兮地望着她:“姐,你别生气哈。”
南州不想吓坏小姑娘,裂开嘴,温和地说:“我没生气。”
“真的呀?”
“百分百,真的。”
南州不清楚孙悦为何专门跑过来和她说这些,是怕以后刘欣欣不和她一起玩了吗?毕竟小学里,中队长地位超然,像个女王,常会带领一些人孤立另外一些她们看不上的人。南州小时候就遇到过这种事。现在回忆起,那段时间真难熬。整整半年,她在班里孤立无援,像得了瘟疫,男生女生都绕着她走。顺便,还丢了得来不易的手工课代表。
“嘿嘿,刚才还以为你生气了。” 孙悦松口气。笑起来时,嘴巴里有股淡淡的草莓味儿。
“我?”南州也笑了。
生气,怎么会?刘欣欣还是一个小孩子,可她不是了。
**
真的。
南州不是一个小孩子。
这事说起来挺玄乎。一周前,33岁的南州从上海出差回到北京的途中遭遇了车祸,再度醒来时,人已经重生回到了1996年,她十二岁时的暑假。那年,她刚小学毕业,身高一米五四,体重三十二公斤。成绩中游偏下,小学六年从未考过双百。后来大波轰进了午门中学,开启平平淡淡的青春岁月。再然后,她三十多岁了,还没结婚,也没男朋友,所以拼命挣老本钱。想着六十岁后,去养老院安度晚年。
曾经,南州找人算过命。
大师说,她已经错过生命中最重要的缘分。今后,就算结婚,恐怕也不是良缘。说白了,就是会离婚。当时,同事劝她不要将大师的话放在心上。算命就是图个乐,一切依旧事在人为。但南州却沉默了。头抵着地铁冰凉的车窗,反复想,自己究竟在何时错过了那份至关重要的缘分。
也想,如果回到过去,人生重来一次,会不会得到那份良缘。
但时间如何倒回?
就算有,也不可能落在她这种平淡无奇的人身上。
结果……
**
回到家,妈妈正在厨房里做午饭。今天周末,父母都休息,但爸爸一早就出门去了。也是很久之后(上一世),南州才知道,那天父亲去找在机床厂做供销科主任的大伯,跟他商量换房的事。那时,南州的爷爷刚过世,在崇文区北巷头条胡同留下一套十几平米的住房。
“你和大哥聊聊,咱们用这套一居室外加那套平房,跟他换一个两居。”
昨天晚上,南州在卫生间刷牙时,隔着门板,听到母亲在客厅跟父亲小声商量。现在他们一家三口挤在一间三十几平米的一居室里。房子太小,但幸运是一楼,住进来前,想着给南州留一个私人空间,父亲找人把阳台改成了她的卧室。
家中,大伯家经济条件最好。年轻时,接替了爷爷在机床厂的工作。后来,单位又分了一套两居室。而大妈那边,也分了一套两居。都是大房子。爷爷过世后,他们家提出要爷爷存折上的6000块钱,不要房。父亲同意了,但回家后,怎么琢磨,都觉得自己吃了亏。
1996年,房子还不值钱。
“行,明天我去找他聊聊。”
母亲提醒说:“记住好好跟大哥聊,别一会儿聊不高兴又赌气回家。想想南州的未来,那么大的姑娘,以后就住阳台?再往后若是搞了对象,人家父母登门拜访,看见咱家就这么点地方,我怕对南州不好。”
“我知道。”父亲小声应着。
**
中午,妈妈做了蛋炒饭。传统做法的基础上,又加入了细碎的黄瓜丁和火腿肠。香喷喷一大盆。
吃饭的时候,南州不知怎么有种想哭的冲动。她想起了自己默默无闻又不思进取的上一世,心中满满歉疚与自责。她是独生女,父母倾尽所有来爱她。即使母亲下岗,后来父亲又下岗,但她说想要什么,他们从未说过一个“不”字。
然而,她回馈给父母的又是什么?
中考失利,高考失利,工作不得志,性格急躁,懒惰尖酸,人生混混沌沌……
“南州?”
“啊?”
“好端端的怎么哭了?”母亲三十一岁才生下她,还是难产,所以宝贝得不得了。
“没事。”她赶紧抬手抹抹眼睛。
“想爷爷了吧?”母亲用勺子舀一点凉拌海蜇丝放进她碗里,柔声劝道:“人都是会故去的,等天气不那么热了,就让你爸带着你去看看他。你爷爷啊,这辈子最宠的就是你,别看你是孙女,却一点不比男孩差。你上幼儿园的时候,北京刚流行起电子琴,你爷爷二话不说就给你买了一个……”
不行,南州又要哭了。
铃!
电话忽然响了。
南州赶忙放下筷子,擦着鼻子跑到客厅里接起:“喂?”
鼻音重重。
“死猪,起床了吗?太阳公公已经晒屁股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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