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叔叔or侄子

    他微垂眼帘,目光从乔欢面上一闪而过,忍住一把将她扯过来的冲动,看向身前男子,恭声问道:“叔叔怎么来了?您有事找我,让人传我过去就是……”

    段青玄常年抱病,低沉的嗓音有些沙哑,“终日闷在飞霜殿也是无趣,瞧见外面下雪,便出来走走,踏雪寻梅……”清淡的眸光,落在身前的少女身上,“……寒梅傲雪,人却耐不住冻,这样的天气,为了一点梅蕊雪,硬生生将人冻伤,岂不有失宽和之道?”

    段西夜也不知乔欢同叔父说了些什么,暗暗剐了她一眼,面朝段青玄道:“叔叔教训的是,只是这个奴婢,生性奸滑,忤逆犯上,需得小小惩戒一番,教她长长记性。”

    “我哪里是教训你”,段青玄淡淡笑道,“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侄儿生性驽钝,需得叔叔时常提点,方有进益”,段西夜陪笑了几句,脸一沉,朝乔欢瞪眼低斥,“你是什么身份,敢让大司徒替你撑伞,真是越发没规矩了,还不快过来!!”

    伞下的乔欢,捧着个盛满蕊雪的青瓷小碗,钉在原地静静望了段西夜好一会儿,等到他眸中的怒气快要压不住时,方慢慢地挪过去了。

    段西夜一把将她扯到身后后,重又换了一副笑脸,“外头风雪这样大,叔叔身体不好,还是去我殿中坐坐、喝杯热茶吧,若要赏梅,我让人折插上十几瓶,供叔叔慢慢赏玩。”

    “梅花就不必折了,失了雪色,也就失了颜色,”段青玄持平了油伞,积雪簌簌在他身侧垂落,淡淡的嗓音,也随之散在风雪之中,“热茶倒可以喝上一杯,我也有许久,没到你殿中坐坐了。”

    叔父确实极少来他这瑶光殿,段西夜本也只是说说客气话,见叔父真的应承下来,忙亲自迎往殿中,乔欢跟走在他们身后,在临近主殿时,被秋娘扯着衣袖,要被她悄悄拉走时,段青玄忽地回身看了过来,“你也过来,殿中暖和。”

    依着段西夜的心思,自然是要把乔欢藏在瑶光殿折腾、不与外人接触,但今日出了这么个意外,这外人偏偏还是叔叔,段西夜也没奈何,只能眼神如刀地朝乔欢扎去,“还不快过来奉茶?!”

    红泥火炉,茶声鼎沸,乔欢倒了两盅热茶后,退站在段西夜身后,悄悄打量着对面的南梁司徒——段青玄。

    段青玄是段西夜的亲叔叔、梁侯段青屏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身体病弱,却智谋超群,是梁侯手下第一军师,为梁侯称霸南地立下汗马功劳,被封大司徒,并特许住在梁宫飞霜殿中。

    与尚且年少的段西夜相较,段青玄接触南梁机密政事更多……乔欢正默默在心中盘算,段青玄已看了过来,“这小姑娘瞧着眼生,可是新到你身边伺候的?”

    “已经在瑶光殿侍奉了三四年了”,段西夜道,“只是她手脚笨拙,秉性粗野,出了瑶光殿要闹笑话的,平日从没带出去过,只让她在花房厨房打打下手,叔叔又不常来我这坐坐,所以从没见过。”

    依阿夜的性子,奴婢奸滑忤逆、侍奉不力,直接打了撵走就是了,怎会还留用在这边?又连她平日在哪里做些什么活计,都一清二楚?!

    段青玄淡笑啜饮着杯中热茶,又想起在梅林飞雪间,见到这少女的那一幕:身上是寻常的宫女服饰,却因主人气质出尘,有着不同寻常的清丽意味,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白雪红梅衬映下,一瞬间,竟要让人以为红梅成了精,在茫茫雪色中自在轻走……

    知好色,则慕少艾,阿夜他,也到了情窦初开、初尝情|事的年纪了……

    暖意融融的炭火“吡剥”声中,段青玄慢慢饮完杯中雀舌,轻将茶杯搁在案桌上,“雪小些了,我也该回去处理事情了。”

    他起身要走,段西夜忙起身跟上,“我送叔叔回飞霜殿……”

    “不必”,段青玄拦下段西夜,侧首看了那少女一眼,“拿药给她擦擦手吧,少年人手脚纤嫩,在雪地里冻了那样久,小心生冻疮。”

    段西夜仍是将段青玄亲送至瑶光殿外,方往回走,一回殿中,就开始“拷问”乔欢,“你方才都和叔叔说了什么?”

    乔欢道:“司徒大人问我在做什么,我说在给世子集梅花蕊雪。”

    段西夜满面狐疑,“就这样?”

    乔欢十分实诚,“就这样。”

    段西夜仍是一脸不信的样子,凝眉盯了她半晌,也没给她拿什么药膏,直接把她打发回厨房,倒是不久后秋娘过来,塞给她一瓶膏药,教她早晚使用之法。

    秋娘笑道:“姑娘这样的人,没生过冻疮吧,这东西生了可麻烦,冷了疼,热了痒。”

    乔欢其实还真生过,小的时候跟着父亲在雪地里练剑,扎扎实实地冻过,她道谢接过,秋娘“监看”了她这么些时日,觉得乔姑娘为人风度有礼、从容自若,确实不负公子大乔之名,也是觉得世子是有点“作孽”,斟酌着轻声道了一句,“其实姑娘不与世子对着干,凡事顺着世子些,也许就不必吃这些苦了。”

    乔欢笑,“我何曾与他对着干呢,让来南梁便来南梁,让去集雪便去集雪,总是迁就着他的。”

    秋娘想也是,只是乔姑娘越是“迁就”,世子反而越是恼火,这关系也是无解,就如这瓶膏药,明明是世子让她送过来的,却又不许她告诉乔姑娘……

    秋娘在心里叹了一声,也不说了,仍旧“兢兢业业”地监看着乔姑娘,每日向世子汇报乔姑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转眼到除夕之夜,世子一如往年,去宜春殿吃家宴去了,秋娘无子无女,丈夫也随侍世子、不在身边,这团圆之夜,也就百无聊赖地拿了个绣活,一边慢慢做着,一边看着不远处的乔姑娘,垂脚坐在廊下,在同那个名唤阮良的小内监聊天吃点心。

    秋娘手下芙蓉绣了大半,忽然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抬头见是世子,刚要起身行礼,世子已摇头轻道:“去吧。”

    秋娘心里琢磨还未到子正,世子该还在宫宴上才是,嘴上也不多问,屈膝一福,离开此地前,望见世子就杵站在那里,静静望着不远处的乔姑娘。

    小内监阮良的一双手,成天泡在水中,这寒冬腊月的,手上早起了冻疮,幸得阿苦姑娘送了他些膏药,他心中感激不尽,平日对阿苦姑娘也更为亲近,这除夕之夜,特意做了家乡的云米糕,送与她吃。

    他听阿苦姑娘赞他厨艺好,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我做的不好,我娘做的才好吃,每年除夕夜,她都会想办法做上一碟,然后自己一口都不吃,让我们兄妹几个吃。”

    乔欢听阮良说过,他上有两兄,下有一妹,是因为家中穷困,为了少口人吃饭,才净身入宫做了内监,她吃着云米糕,又听阮良轻声道:“兄妹几个中,娘亲最疼妹妹,有什么好吃的,都要多给她留一些,我小时候有些嫉妒,后来想明白了,女孩儿多招人疼啊,姐姐你人美心善,你爹娘一定也很疼你吧。”

    乔欢咬着云米糕,“嗯”了一声。

    阮良回忆着往事,面上也不由露出笑意,“两年没见,也不知妹妹长多高了,大哥的亲事定下没有,真想见见他们”,他看向身边的少女,“姐姐你想家吗?”

    不远处廊柱后的段西夜,闻言屏住呼吸,等着乔欢的答案。

    在团圆家宴上,他老忍不住地想到乔欢,想她被他只身掳到梁宫,会不会思亲想家,按理说,乔欢想念地越痛苦,他该越高兴才是,可是,他一边在心底反反复复地这样告诉自己,一边浑身不得劲儿,最后连叔叔都有些诧异地看了过来,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他也实在是坐不住了,借口身体不适,从家宴上溜了回来,一回来就找乔欢,看她在被问“想不想家”后,手捏着点心,微抬颌望着夜空无垠,墨瞳浸染着无尽夜色,像是在认真思考,想了许久后,慢慢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段西夜忽然想起刚认识乔欢的时候,他刚到慕容府没多久,恰逢节庆,府内将要燃放烟花,一众子弟都聚在明风廊下,准备赏看。

    他那时心高气傲,只觉慕容氏子弟都如浊泥一般,不肯与他们为伍,一个人冷冷淡淡地倚在一边,觉得无趣得很,正要走时,忽听慕容家的五公子朗声唤道:“专门喊你来看的,快来!”

    他听到轻快的环佩撞击声,回身看去,见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从长廊处跑了过来,夜风曳了他鬓边的青丝,衣袂飞舞如羽,身形飘举似鹤,被慕容宸一把捞进怀中,捂住他的双耳。

    烟火腾空,那男孩就依在慕容宸怀中,含笑仰首,望向满天烟火,琉璃玉彩落在他的眸光中,他的双眸比烟火更加璀璨。

    他看得有些呆了,他也很快也注意到了他凝注的目光,含笑看了过来,朝他微一颔首,“我叫乔欢,南有乔木之乔,相见欢之欢。”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腾”地数声突然响起,数朵绚烂的烟花腾空而起,炸亮了沉沉夜色,阮良高兴地站起身来,“姐姐你看,子正到了,是宜春殿那边在放烟……”

    剩下的“火”字还没说出口,阮良就见世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大步走上前来,一把将阿苦姐姐从后搂抱住,伸手捂住了她的双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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