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志廿一年冬。
新雪来势汹汹,午后不过是柳絮飞舞,到了掌灯时刻,外间已经白茫茫一片。
姜睨那时年少稚嫩,先帝又喜爱她,就让她移居到甘泉宫与自己同吃同住,省了她次次来回跑动。
别看太子如今这般老成严肃,她儿时可是宫里头的小魔王,满脑子坏点子,又机灵又磨人,内廷的近侍们哪个不被她捉弄过,最惨的还得数先帝身边的宠侍——齐盛是也。
“公公——”拿着小圆灯的黄门从廊下走来,步履匆匆,他走至齐盛身边向他耳语几句。
齐盛面白无须,一双吊稍眼横了那小黄门一眼,“这么说,陛下现在就歇着了?”
那人点点头道:“那些个小童侍我已经送回御澜院了,陛下现在急着要见小世女呢。”
“刚刚哄去了别院玩耍,现在再哄回来,怕是要费些力气了。”齐盛叹了口气,皇帝陛下现在是越发离不开小世女了。
他只得转身往回走,“殿里都清理干净了么?”
“回公公,清理了,还换了熏香,一会子小世女回去的时候,应该什么烟啊味儿的都散了。”那小黄门恭敬回道。
这个小子是个新手,做事还算得心应手,齐盛听了颇为满意。
二人皂靴踩在厚厚的一层积雪上,发出规律的“咯吱”声。
姜睨正和章家的五小姐在别院里玩耍,二人拿了两个小木人就打起了架,为个胜负争得不可开交,突然姜睨听见院子里一声滞涩的开门声,而后阵阵踩雪声传来。
“你——你欺负人!”章五娘憋着通红的小脸望着姜睨。
“嘘!别说话——”姜睨手里还捉着从章五娘那里抢过来的人偶,她刚刚扑倒了章五娘,还骑在她身上,“闭嘴!”
她把眼一横,两只手还拿着小木人呢,就一把将穿着繁复宫装的小人交叠着按在章五娘的嘴上,小人硬梆梆地,姜睨又不知轻重,一下子就把章小姐的嘴皮子磕破了,一丝血液流了出来,转瞬间又被人偶的锦缎宫装吸了进去。
姜睨按着章五娘她抬头从窗户边儿悄悄露出头来,看见那边齐盛正领着几个宫人向她们呆的寝殿走来。
“他怎么又回来了?”她水汪汪的眼珠子一转,想一想又高兴起来。
准是来接她回甘泉宫的,她双手撑在章五娘的胸脯上,章五娘比她长了几岁,显然该长的都开始长了。
“咦!”姜睨抛开木人双手抓住章五娘胸前的凸起,“五娘,居然这么软的么?”
章五娘哪里碰见过这样的事,她愣住了,被姜睨捏了好几下才反应过来,她挥开姜睨的手掌将她推到一旁。
“世女——你!”她一张俏生生的脸庞已经通红,“你太无礼了!”说着她猛然翻身坐起来,拽着衣角跑回了内寝。
姜睨看着章五娘慌不择路的跑了,她摸摸脑袋,又看了看自己平坦的胸口。
呀!她又想起殿外的齐盛,猛地跳起来,回去找孃孃!
姜睨可比已经不惑之年的齐盛活泼多了,她跑在最前面第一个冲进了甘泉宫,从侧边往内室跑,穿过甘泉宫里一根根高耸的龙柱,绕过金灿灿的雀翎宝座,是一面巨大的屏风,屏风上绘着仙山琼阁,万里云海。
灵帝姜广瑜一生俭朴,宫中的大小物事用的都是先皇帝的,这面屏风如此精美绝伦,一看就是郑国皇室手笔。
姜广瑜对郑国遗物嗤之以鼻,唯独这面屏风独得她青眼,于是这架照壁一般的屏风在甘泉宫里立了几十年,直到姜垣继位才被撤下。
“孃孃!”姜睨拐过屏风跑了进去。
姜广瑜正在榻上安歇,松散的衣物挂在腰间,露出光裸的肩背,她一手撑面,迎着姜睨灼灼的目光,“睨儿——”她露出一丝慈爱的笑容。
姜睨跑的飞快,大红的貂裘斗篷上还落了一层薄雪,随着她的跑动,簌簌而落。
那双蕴着星辰的眼眸望着你时,任谁都要沉沦其中,万千个人见到姜睨的人心中就有万千重对她的赞叹,多么美丽的人,多么朝气的生命。
姜广瑜暗叹一声,她起身张开双臂,迎接姜睨扑过来的柔软身子。
“孃孃——”姜睨趴在姜广瑜怀里仰头,“你躲在房里作什么呢?”
“呵——”姜广瑜微笑道:“睨儿,孃孃作什么还要向你报告不成?”
姜睨听了也乖觉,她面对着姜广瑜弯下腰,梗着脖颈顶住了姜广瑜的肚子,“我知道!你又让那些小孩脱衣服给你看了!”
姜广瑜闻言脸色一变,“哪个小孩脱衣服呢?”
姜睨要抬头,可是孃孃的手按在她的发顶,她使力想要直起身,可是那只手宛若千斤顶压在上面,她只能埋在她的腹上闷闷地说:“我不知道。”
说完她便揪住姜广瑜的腰带,向后退,逃开了她的桎梏,一抬头,就看见孃孃还是笑意盈盈的模样,“那天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两个小孩穿的和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而且——而且——”姜睨说着撇撇嘴,“我那么聪明,一下就猜到了,你们大人就喜欢玩脱衣服的事。”
她这么说着其实还撒了个慌,她不会告诉孃孃,自己偷看她藏在书房暗格里的东西,不然,一个孩童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然而姜广瑜却并不这么想,她想的又是怎样一番阴谋诡计,怎样施威迫害,那又是所有人管不着的事了。
此刻姜广瑜不会多问,她搂住姜睨,轻声问道:“睨儿知道脱衣服要做什么事么?”
姜睨摇摇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为什么?这可是件极乐的事儿。”
姜睨不回答,她趴着向塌内拱。
“什么极乐的事儿,有这东西有趣?”她挨着顶里面的枕头时,从下面抽出一本泛黄的书籍来。
这书还是孃孃的,被她看见了,拿来研读,书里写的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真真有趣。
“孃孃——”姜睨翻开书页,指着一张图问道,“这是什么?”
“哪个?”姜广瑜正探身向内,将几个玩乐的物件塞入床内格里,闻言便低头看过去。
“啊——”姜广瑜发出一声似恍然似惊诧的呼声,“这可是个好东西。”
姜睨抬头不解的望着孃孃,又低头仔细研究了一下这张图,“唔——下面是个手掌,上面是什么?”
“眼睛——上面是一只眼睛。”
姜睨闻言再次抬头,孃孃一手撑在她的旁边,一手越过她小小的身体撑在里间的暗柜上,她长长头发从颈侧落下,肩背遮住了一旁暖黄的烛光,姜睨被笼罩在一片暗影里。
“......”
姜广瑜见她一副疑惑的样子,挑眉笑道:“你再往后翻一页。”
姜睨往后翻了一面,“自己看——”姜广瑜提醒道。
“什么意思啊?”姜睨看着这些生僻的字,拗口的人名,晦涩的语言,有些发懵。
孃孃并未回答她,而是翻过身躺在一旁,她面朝金粉的纱幔围成的床顶,脑海里浮现一张诡秘的图案来,随着图腾在脑中交织的是那本古书上骇人听闻的传说。
西南志异有载,人祖崇仁丽恩梦中神游道天圣境,在境中偶遇一自称东霁伏氏的仙人,仙人盛赞崇仁丽恩克己复礼,勤政爱民,遂领她同游圣境。
途中路过一精美的宝龛,龛中放置一横一竖两只天眼,一曰横天,一曰直天。
伏氏介绍法宝并告知二者功效,崇仁丽恩闻言,想要讨要其一,伏氏痛骂崇仁丽恩,人祖受训后,握住其中一个法宝跳下八重禁海,伏氏紧追其后,呵斥声传来,崇仁丽恩陡然惊醒。
醒后寻一世间至美之人,与之结为夫妻,二人在人世间徜徉数十载后,一日天光乍破时,二人踏碎凌霄羽化而去。
姜广瑜想着这个古老而又神秘的氏族别录,她偏过头去看身旁的姜睨,娇美的女娃娃等不到她的回答,此刻已经沉沉睡去,两片玫色的唇微张,露出小小两颗瓷白贝齿,如同雨露中的花瓣一般,娇艳欲滴。
她望着望着,喉头一滚,这未来的天下至美,此刻就躺在她的身边,床幔上的金粉绡纱在烛火中闪动着璀璨的光芒,姜广瑜将锦被往姜睨的身上掖了掖,转而进入金色梦乡。
*
姜睨端着油灯,此刻身边没有金粉绡纱,没有金色梦乡,唯有阴风阵阵的洞穴,和眼前这堵触目惊心的墙壁。
原志廿一的冬天那么冷,也没能冰封住这悠远的记忆,没能封住脑海里渐渐清晰的那本暗黄的古书。
她盯着面前的这幅诡异的图腾,那古书中的传说她到底是想不起来了,唯有破损封面上的书名还历历在目。
——道天仙人录
这本书被我放在哪儿了?她回想一番,那些数不尽的孤本古书,全都被她安置在东宫的侧殿里。
这本书,她从前闲暇读书的时候是见过的,但是比之十方图志此类的书籍,这本怪力乱神的仙人录,她是连看都没有再仔细看过的。
姜睨又再次凑近红墙,她上下摸索了一番,看见了一处金属制的扳手。那扳手明明卡在半空中,她试着按动时,却纹丝不动,姜睨使了好些力,依然徒劳。
什么机关?她思忖一番,算了,对着墙壁搜寻了半天,除了这处也没能找到别的不一样的地方,她掉头就想要离开了。
她将油灯托起来送回暗龛。
突然——
原来竟在此处!她将油灯往暗龛内部照了照,就见暗龛凿得很深,最里面有一出凸。
姜睨将手伸了进去。
碰到了!她一手握住一块突起的石块,试探拨动了几下,见没什么反应,她扭转手臂,石块转动起来。
她将机关扭转了一圈,突然一声“咔哒——”传来。
“唔!!”随之而来的是姜睨一声惊喘,她迅速将手抽出来,只见嫩白的指尖上,一粒血珠涌了出来,里面有刺!
她捏着指尖,蹙眉后退一步。
“轰隆隆——”姜睨猛地偏头。
她愣愣的站在原地,那堵血色漫布的墙壁竟像活了一般缓缓向后退却,山洞的岩石地面上留下一整片深深的刮痕,那刮痕一直延伸到洞穴深处,延伸到一片宛如阿鼻地狱的万丈幽暗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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