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汀被那一声叫唤唤得心神巨震。
能够叫他“知涯”的人,这世上已所剩无几。
曾经的亲长袍泽,三二好友,有些埋身黄土,有些一别经年不曾再相见,前尘旧梦如流水东逝,封印脑海心田。
这一声叫唤,几乎要将那巨浪滔天的过往回忆给放开了闸口,将陆汀生生卷进去。
但那小子之后的举动太过离谱,陆汀惊怒之下反而稳住了心神。
只见他周身爆出一团紫气,将抱住他的秦征震退出三步之外,回转了身,怒声骂道:“混账东西,胡说八道些什么!”
秦征压根没有细想他的话会不会唐突惹恼陆汀,一听到陆汀说要走,他便彻底慌了神。
见不到也就罢了,可以忍着。
一旦见到,再让他重新回到从前靠一条丝线一缕分魂,还有满满的回忆才能感受到陆汀的日子,简直就是让他受极刑。
于是,他几乎是发自本能地叫了他,抱了他,说了那句“喜欢”。
这一刻他幻想了太久,这些话,他更是在心里重复过千千万万遍。
这时眼见陆汀发了怒,他暗暗握了拳,一咬牙,干脆地说道:“我不是胡说八道,我爱慕魔尊已久,从小时候听师父说你的那些故事,从第一眼看见你的画像就已经开始。”
陆汀刚才是被冒犯的恼怒,这会儿就变成了瞠目结舌。
小时候就开始爱慕他?看了一眼他的画像就情难自禁?
他知道自己外貌出众,时常引人瞩目赞叹,可还不至于连个素未谋面的小毛孩子也吸引住了吧?
何况只是画像,这姓秦的甚至都还没看见过他的真容。
试问这凭空而来的爱慕,真假几何?
更别提这小子刚刚之前还一口一个“师公”叫得欢,陆汀怎么都有种被小屁孩给轻薄了的别扭感觉。
既然是小屁孩,那便也没必要跟他瞎叨叨,陆汀直接将秦征的浑话无视掉,转身欲走。
秦征一个闪身上前,去抓陆汀的衣袖,企图再次哀求他别走。
身法太快,伸手的动作太急,倒像是想打架的样子。
陆汀闪身避过,顺便又是一道紫气打在秦征身上。
“要过招?那就来!”陆汀架势摆开,准备和秦征好好打上一架。
秦征心里暗暗着急,他哪里真的是要打架。
何况,就算真打,两人势均力敌,他并没有十足地把握可以赢过陆汀。
之前用困龙索捆住他,也只是出其不意,趁其不备而已。如今陆汀手中有了克制困龙索的神器,更是不能将他怎么样了。
该怎样才能留下他,哪怕再多待个一天两天也好。
实在不行……他便放弃北原所布置好的一切,跟着陆汀前往凤栖山罢!
秦征脑子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就在这时,忽见陆汀长臂一抬,一道紫气势如长鞭,朝着远处的一株大树上打过去。
“哎呦”一声痛呼,一个身穿雪白纱衣的身影被他从树上生生给拉了下来,坠落在地。
秦征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谁。
红月估计是对于陆汀的到来很是新奇,远远暗中窥伺了不是一会儿半会儿。
秦征懒得理他,他知道陆汀也一定发现了红月的存在,但一直没有什么表示,估计也是不爱搭理。
这时候的陆汀动了邪火,一下子就给红月抽得动弹不得了。
“你和你师父,还和妖族有来往?”陆汀看着秦征问道。
秦征立刻摇头急于否认,但看了那大树下摔得狼狈的红月,又知道太过干脆地否认显得不太诚实,忙又补充道:“只和几个还算讲道理的妖兽打过交道,但真的没有任何目的。我……师父说,他知道错了,再也不会那样。”
陆汀没再多言,妖族里面,并不全都是凶恶之徒,如同人族也并不是个个纯善一样。
他自己从前在北原的时候,也与一些遵守规矩的妖族来往频繁,还开了互市通商,让妖兽和人族各取所需,和平共处。
这时他听了秦征的话,就算不是百分之百相信,却也没有多做质疑。
“还打不打?”他问秦征。
秦征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打。”
陆汀于是转头去看依旧扮做自己模样的那只小妖,迈步走过去,打算给他点儿教训,然后再不跟姓秦的小子啰嗦,立刻走人。
那叫红月的小妖看见陆汀一步步朝他走过去,掌心中的魔力越聚越浓,知道自己是要挨揍,而秦征显然没有出手帮忙或者劝阻的意思。
匆忙之间他脑子转得飞快,抬手就往脸上一抹,抹去了扮做陆汀模样的精致□□,露出本来模样,柔柔媚媚地叫了一声:“王爷,好多年不见啦!”
陆汀一直觉得这小妖的气息有些熟悉,但隔得远了,也没有细查。
这时候一看见他的这张笑脸,一如二十年前,不由呆愣在原地。
“红月……?”他有些失神地叫了声。
“嗯,我是红月,王爷还认得我,真是太好了。”
陆汀怎么可能不认识他?
他是当年第二只住进北倾王府的妖,准确来说,是第一只血统纯正的妖。
他是闻着味道找到了北倾王府,陆汀得知他是自己养的那别扭小孩的同胞兄长,便放了他进去,让他们相见,并相处了好几年的时间。
后来分别,关于那孩子以及过往的所有一切,陆汀都抛诸脑后,多年来不曾刻意想起。
这次到了北原,他也一直在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尽可能的不去回想旧事。
但方才秦征的一句“知涯”,红月的一声“王爷”,连接将他紧扣的回忆之门撞击,撞开了一条缝隙,让关在里面的东西趁机跑了出来。
陆汀几乎管不住自己的意识甚至是身体,他的嘴微微张合,几次犹豫,还是不受控制地蹦出了几个字:“他还好吗?”
红月自然知道陆汀问的是谁,他的目光划过陆汀身侧,狡黠地望向一旁的秦征,果然撞上他半眯着满含威胁的眼神。
“王爷说的是黎墨?”
陆汀心头像被那个名字狠狠重击了一下,身形抑制不住地有些微的颤抖。
红月丝毫不觉的样子,继续不带任何情绪地说道:“他在十多年前只身进了妄魇之森,从此就没了踪迹,大概……早就已经死了吧!”
陆汀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好半晌没有任何反应,也没再多问。
过了许久,他才微微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回应。
接着,他转了身,忘记了想要教训红月扮做自己模样的事,也忘了一旁未来的仇敌秦征,脚步有些沉重但却很干脆地往前走去。
“知涯……”秦征再次脱口叫道,迈步也要跟上前去。
一道火舌猛然射出,打在秦征面前脚下,围了一道灼热的火线。
他的修行路数为水冰,陆汀的魔力或许只是能对他造成一些伤害,而如今这由召唤而来的神器发出的灼火,则对他有克制之效,秦征再难近前一步。
等那火舌消失,他再抬头看去,哪里还有陆汀的身影?
…
陆汀一停不停,背离廊古山的方向,往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南凤栖山老巢飞驰而去。
记忆的大门开了缝隙再怎么用力都不能像从前那样牢牢关紧。
纷乱的往事不分前后左右地奔涌出来,一团乱麻一般。
心底一个久不碰触的地方像是被划开了口子,一开始只是隐隐作痛,越飞越远时候,那点儿疼蔓延开来,整颗心如遭凌迟,连呼吸都变得十分困难。
陆汀不得不停了下来。
打坐片刻,念了守元诀和凝神咒。
平时效果很好的咒诀此时全无作用,心疼的感觉依旧强烈,体内魔气翻涌。
陆汀额角渗了细汗,他想:开一下吧,就开一下,判断红月的话,是真是假。
想到这儿,他手指捏诀,口中低念法咒,一条极细的丝线从他心口延伸出去。
陆汀闭了眼睛,那丝线听从他的驱使,慢慢往前。
只走了丈许距离,那丝线像是失去了方向,没了气力一般,停了下来,然后渐渐萎缩,消散成烟。
陆汀猛地睁开双眼,怔愣了片刻,复又不死心地试了一次。
这一次,丝线连丈许的距离都没有延伸出去,就此消失。
陆汀再试,继续试。
不知试了多少次,那丝线总也没能延伸到他想要感触的那一头。
二十年来,这丝线他只有头一年用过几次。
每用一次,确认了那人平安活着,他就需要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来压制越来越难以控制的魔力。
以至于一年以后,他不得不选择服用一些控制情绪以及记忆的丹药,不去想那些事,那些人。
以此来避免自己魔力难控,走火入魔,嗜杀成性。
这一克制,就克制了十多年。
忘了也挺好,不去想,日子也能好好过下去。
如果不回北原就好了,如果,不去手贱,把红月从树上打下来就好了。
如果,他没有问那个混蛋小子的死活就好了。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陆汀心如刀绞,眉心魔印显现出来,伪装的易容咒失去效力,露出雪白的衣裳之上,全是紫黑色翻涌沸腾的魔力。
入魔——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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