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正月过去, 万物开始复苏。

    容宅多一人,并未发生变化。容三郎如隐形般, 每日除用膳, 皆待在房中,实在有些阴沉。

    可对容奚而言,如此倒也省心。

    数日后,他与秦恪从工坊返宅, 刘子实上前牵马,凑近容奚, 低声道:“郎君, 听洗砚说, 今日午时后,三郎君出宅了。”

    这倒是稀奇。

    容奚好奇问:“他出宅做何事?”

    “在学堂外, 足足站了两个时辰!”刘子实颇有些佩服。

    容奚顿足, 眉梢一动, “我若没记错,下午课程为算术罢。”

    “郎君,确实是算术。”

    容奚轻笑一声, 不再谈及容墨。

    晚膳时,容墨依旧低首用膳, 毫无存在感。膳毕, 容三郎正欲转身离开, 容奚却唤住他。

    “三弟, 我有一书送你。”

    容三郎未应声, 只静立原地。

    “随我来。”

    容奚引他至书房,他倒也听话跟随。

    在容墨突至容宅后,秦恪便令人查探容墨生平。

    遭人欺辱等事,暂不赘言。令容奚惊讶的是,来容宅之事,决定者并非容维恒,而是容墨自己。

    除不喜言语外,容墨还有一特别之处,且不为人知。

    他对算术极敏感。

    容维恒从事小本生意,铺面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生意账本记录得相当详细。

    容墨儿时,容维恒常抱他翻看账本,有时容维恒需用算盘算上很久,容墨却早已心算完毕。

    发现容墨天赋后,容维恒试图培养他做生意,然容墨丝毫不感兴趣。

    容奚得圣上赞誉之后,盛京百姓谈及他时,已非昔日鄙夷之态。

    容氏中,嫉妒艳羡者众。

    容墨虽不与他人交谈,却也听闻一些事迹。但无论何种新物,皆无法打动他,除一事。

    盛京行商众多,自濛山来者,亦不知凡几。

    容维恒与行商有些来往,听闻新式算法,颇觉新奇,归宅后细细琢磨。

    恰被容墨得知,顿时陷入痴迷。

    父知子性,容维恒急忙寻那行商,问清算法来由。因胡玉林为容奚扬名,故行商知晓算法是由容奚所编,遂坦白告知容维恒。

    因此,容墨决定来祖宅。

    思及此,容奚面露温和笑意,取一书册,递至容墨手上。

    “此书送你。”

    当初胡玉林借书一事,提醒容奚多备了几本。

    书刚落入容墨手中,容墨陡然抬首,一双眼睛黑黑沉沉,似无一丝光芒,却又仿若一瞬间迸发炽热。

    容奚终于得见容墨相貌。

    容氏族人相貌皆不差,容墨虽不比容连,却也算得上清秀,唯因性情过于阴郁,方不得人喜爱,受人欺辱。

    “通读此书后,你再来寻我,我还有书送你。”

    容奚话音刚落,秦恪便现身书房外。

    容墨一字不吐,躬身行一大礼,捧书迅速离开书房。

    待他走远,秦恪进屋,顺手将门关上。

    “你欲培养他?”

    容奚依靠椅背,作闭目养神状。

    “三弟有此天赋,我不忍明珠蒙尘。”

    秦恪坐下,将他双腿搬至自己膝盖上,轻轻按摩,认真听容奚继续道。

    “相比孩子,三弟识字,且痴迷此道,将算法教于他,见效更甚。”

    秦恪从暗屉取一沓书稿,见其上铅笔字迹密密麻麻,甚为心疼。

    “你每日往返工坊,晚间又编写算题,实在过于辛劳。”

    这几日,容奚又消瘦些许,下颔越发棱角分明。

    少年稚态渐已消失,青年轮廓越发明显。

    秦恪按摩技艺实在高明,容奚昏昏欲睡,即便听清秦恪之言,也无力作答,仅哼唧几声,沉入梦乡。

    秦郡王无奈,静静欣赏他睡颜片刻,将他拦腰抱起,行至卧房。

    烛影摇曳,容奚恍然间,似立于容宅院中。

    刘子实忽捧衣而来,笑容诡异,“郎君,请换衣。”

    “子实,衣裳颜色为何为朱色?”容奚惊诧问道,并退后几步。

    刘子实神色陡然一变,凶恶而残忍。

    “郎君,您今日成亲,请换衣。”

    他气力极大,将容奚困住,强硬脱下容奚外衣,换上新郎衣裳,衣裳朱红如血,容奚颇为惶恐。

    “我不成亲!我不成亲!”

    梦境倏然退散,容奚猛然坐起,身上冷汗直冒。

    秦恪正欲离开,见他被噩梦惊醒,忙安抚道:“是梦,莫怕。”

    “我梦见有人迫我成亲。”

    想起方才梦中情景,容奚心有余悸。

    秦恪微愣,后柔声抚慰道:“我已命人运作,容府替你说亲一事,定会被搁置。”

    容奚颔首,平复情绪后笑问:“你如何运作?”

    豪门大族内,龌龊阴暗之事必不会少,不知秦恪会以何种方式介入。

    秦恪感其手足冰凉,遂脱鞋上榻,将他揽在怀中。

    他是练武之人,身上热气足,于容奚而言,简直是热源般的存在。

    “周家七郎自小顽劣,因父母疼宠,闯祸事不断,小时所犯,不过小打小闹,成年后愈发猖狂。”

    容奚被他所言吸引,忙抬首问:“他做了何事?”

    秦恪扬唇,手指自己颊边,意图明显。

    美人相邀,容奚岂有拒绝之理?容奚毫不犹豫,在他颊边响亮亲了一记。

    秦恪极为满意,继续道:“他与一书生发生争执,愤怒之下,废去书生双腿。”

    “这般行事,理应受刑狱惩罚!”容奚沉声道。

    秦恪颔首,“然权势凌驾法度,周七郎未受半分责罚,全须全尾归家。”

    周氏为容奚继母娘家。周七郎乃容周氏嫡亲兄长之子,他若得刑罚,周家定不会坐视不管。

    然周氏一族,最高官阶不过五品,如何撼动法度?

    周氏族人遂求助于容周氏。

    容维敬为吏部尚书,掌管官吏考核、升迁等事,权力颇大,自会有人卖其面子。

    容周氏隐瞒容维敬,以其威名对审讯官吏恩威并施,周七郎便免予刑罚。

    那书生却双腿残废,求救无门。

    秦恪言罢,见容奚神情沉怒,忙拍其背,安抚道:“莫恼。我已着人搜寻证据,替那书生讨回公道。”

    “肆之,幸亏有你。”容奚将他抱紧了些,复问,“书生双腿能否医治?”

    “不能。”秦恪摇首。

    陈川谷尚留盛京,得秦恪传信后,亲自前去诊治,然书生双腿已废彻底,无法治愈。

    实在可惜。

    数日后,御史于朝议时,怒而弹劾吏部尚书容维敬,斥其无视法度,以权压人,包庇罪犯,简直不将朝廷纲纪放在眼里!

    容维敬相当茫然,完全不知御史所言何事。

    他素来小心谨慎,身为吏部尚书,不知有多少人明里暗里送礼于他,皆被他拒绝,一直清清白白。

    御史所言包庇,到底怎么回事!

    御史痛斥一番后,禀明书生受周七郎迫害一事,皇帝闻罢,心中唏嘘,遂问:“周七郎当真未受半点刑罚?”

    御史一脸正义凛然,“回陛下,微臣所言,句句属实。”

    “容维敬,你有何话说?”皇帝沉下脸色。

    国无法度,百姓如何安定?

    容维敬跪地伏身,微颤道:“陛下,微臣并不知晓此事,请陛下明察。”

    他恍然记起,夫人似乎确实与他提过此事,被他推拒后,便未再提起。

    莫非竟是夫人所为?

    皇帝念及他于公务上兢兢业业,且一部尚书,不可能轻易定罪,遂着人彻查此事。

    至于容维敬,在家赋闲几日,待事情水落石出,再做定夺。

    容维敬心中顿沉,倘若确有人利用尚书之威,做那等无视法纪之事,不论是否出自他本意,他皆脱不了干系!

    他晕晕乎乎归府,见容周氏笑脸相迎,勉强压住胸中火气。

    “三郎,今日回府怎会这般早?”

    于公衙任职,若无特殊缘由,迟到、早退皆会被人弹劾,容维敬为官多年,从未犯过如此低劣之错。

    故容周氏好奇询问。

    容维敬觉得委屈啊。

    他明明什么也没做,却被御史严厉弹劾,真是相当无辜了。

    “你坦白说,周七郎为何被无罪释放?”

    容周氏面色顿变,“三郎,发生何事了?”

    容维敬注视她,一言不发,怒意隐藏眼眸之中,就等爆发。

    “我不知,三郎,当日你不同意,我便回拒阿兄了。”容周氏泫然欲泣,并不承认。

    容维敬紧紧盯着她,“我之清名,不能受你母家所累。”

    即便容周氏真不知此事,可周氏与她相关,周氏族人擅自借用尚书之名,行违反法纪之事,容周氏必定要担责。

    “三郎,我这便去寻兄嫂问清楚!”

    容维敬遭此灾难,众人都在观望。说亲之事,自然不了了之。

    就在容维敬焦头烂额之际,事情终于“真相大白”。

    周家一力担责,言明自己鬼迷心窍,伤及尚书清誉,并亲手将周七郎送入牢狱。

    容维敬重归公衙任职。

    可经此一事,容维敬待容周氏已无昔日温和之态,一连数日,皆歇于妾室房中。

    容周氏心急如焚,哪还有精力干涉容奚婚事?

    得知消息后,容奚抱着秦恪狠亲几口,以表奖励。

    早膳毕,刘子实照例替容奚、秦恪牵马出宅。

    容奚心情甚慰,难得和颜悦色,“子实,春日将至,你今日去城中买些布匹,回来请几位娘子裁制新衣。”

    “好嘞!”刘子实欢喜应声。

    前几日,郎君不知为何,一直避他唯恐不及,他伤心难过好久,今日郎君终于对他笑了!

    容奚与秦恪骑马并行。

    正值二月,江河解冻,细柳生芽。

    河岸旁,众娘子浣衣捶打,孩童嬉戏玩闹,一派春日融融之景。

    “肆之,你可知,田地离河水远者,待灌溉时,农夫如何运水?”

    容奚忽抛给他一个问题。

    秦恪举目望去,农田相连一片,若距河岸甚远,灌溉将极为耗时耗力。

    “农夫自是担水浇洒庄稼。”

    容奚微笑道:“我有一法可解此事,然此法工程不小,需大动干戈。”

    他将分渠之法告知秦恪。

    其实,分渠之法早已有之,然以前渠道皆为土壁,水经渠道时,些许渗入土中,致水量减少,且沟渠易堵,不好清淤。

    若以水泥砌出渠道,河水汹汹而入,毫无阻拦,清淤亦极为便利,效用定比土壁更胜百倍。

    “此法确实不俗,”秦恪颔首,“春耕在即,你我今日先去寻沈谊商议,再去工坊。”

    大魏以农为本,若能修筑农田利事,沈谊高兴还来不及,根本不会拒绝。

    听闻容奚之言,沈谊心脏砰砰乱跳,赞美几句后,理智回笼。

    “虽容郎君之法可解农夫灌溉之急,然修筑沟渠乃大事,县内财力不足,或无力支撑。”

    此言不假。

    “无碍,你且将此事上表朝廷,朝廷届时定会拨款。”

    秦恪喂他一颗定心丸。

    关乎农业,朝廷定会重视。

    沈谊连连颔首,濛山有战神相护,是濛山百姓之福啊!

    然这一切,皆因容大郎而起。

    离开县衙,两人至工坊,见程皓后,程皓极为兴奋。

    “工坊竣工在即,大郎日后便不得闲了。”

    容奚笑回:“能为朝廷尽绵薄之力,是我之幸。”

    “哈哈,若大郎之能仅为绵薄之力,我岂不羞愧至极?”程皓调侃他一句,问,“近日窑工似在烧制玻璃新器,大郎欲制何物?”

    容奚坦白相告:“暖水壶,可保热水昼夜不凉。”

    “用玻璃?”程皓不信。

    “玻璃仅为原料之一,待制出后,程叔可亲自试验一番。”

    有些事,只有亲眼见证方会相信,容奚不欲多作解释。

    程皓爽朗一笑,他非不信容奚,而是不敢置信罢了。

    于工坊待至未时三刻,容奚与秦恪同归。

    刚入前院,便见金吉利飞奔而至,笑容极盛,似遇天大喜事。

    “郎君!”

    他一双碧色眼眸,俱写满“快夸我”三个大字。

    “发生何事?”他笑问。

    这时,刘子实追着过来,向容奚解释:“今日有童子落水,幸吉利擅游水,及时将童子救了上来。”

    “见义勇为,甚好。”容奚竖大拇指。

    金吉利发色愈发耀目。

    “春寒水凉,饮些姜汤罢。”

    “郎君,阿翁已经劝他灌下一碗,哈哈。”刘子实幸灾乐祸。

    金吉利立刻委屈摇首,他讨厌姜汤!

    晚膳后,容奚至书房,欲将沟渠、水车、踏车等物事皆述于纸上,供沈谊参考。

    却见容墨紧随自己身后。

    “三弟,你已通读此书?”

    他接过容墨递回的算术教材,略显惊讶。

    容三郎依旧不吭声,却睁着一双大眼睛凝视容奚,表面无神,内里却似深埋炙热情绪。

    容奚领他至案旁,抽出几张纸,纸上皆为算术题。

    “此为三十道算题,你若皆能解开,我便予你新书。”

    容墨迅速接过,躬身行礼后,迈出书房,脚步颇显几分急切。

    原以为,容墨解这三十道题,至少需到明日。

    未料,不过一时辰,容三郎便怀抱稿纸,至容奚书房,送上答案。

    彼时,秦恪正帮容奚捏腿。

    容墨似未见到秦恪,眼中唯容奚一人。

    容奚通览答案,见无一处错误,心中极惊喜,笑赞道:“三弟天赋不浅,甚好。”

    言罢,他即兴又出一题,虽在书册范围内,然更为复杂精妙。

    容三郎得题,已无暇顾及礼节,双眸大亮,竟席地而坐,执铅笔开始答题。

    案后,秦恪轻捏容奚之手,低声问:“高兴?”

    “嗯!”容奚狠狠点头,任谁发现好苗子,皆无法不欢喜。

    见他眉目间俱为喜意,秦恪心中越发柔软,容澜之心喜,他亦随之心喜。

    须臾,容墨忽停笔,迅速起身,置纸于案,请容奚过目。

    容奚细细看其解题思路,愈发满意。

    他起身从书架取一崭新书册,交予容墨。

    “三弟,有疑惑处,皆可来寻我。若不愿说话,字条也行。”

    对天才少年,容奚素来如春风般温和。

    容墨接过书册,再次深深鞠躬,后抱着宝贝书册,回房间仔细研读。

    数日后,暖水壶制成。

    原料仅为玻璃、水银、木塞、外壳,虽看似简单,然烧制之初颇有些困难。

    不过有一就有二。

    窑工已知经验,技艺只会越发娴熟。

    暖水壶问世,程皓先试验一番。他将滚热之水灌入壶中,塞紧木塞,静置一昼夜后,再将水倒出。

    盏中之水,触之温热。

    “大郎,”程皓狠拍其肩,兴奋道,“当真可以保温!”

    秦恪面无表情,伸手将其粗臂挥开,冷睨他一眼,后问容奚:“无事罢?”

    程某人不知轻重,澜之如何受得?

    容奚尚未回答,程皓不解其意,问:“莫非大郎肩上有伤?那可真是我之过!”

    “程叔,我肩上无伤。”容奚无奈转移话题,“工坊不过几日便可建成,不知程叔届时如何分配工匠?”

    军器监,顾名思义,军事武器制造之所。此为朝廷机密,不能轻易令外人知晓。

    所选工匠,必须信得过。

    “大郎且宽心,此事郡王与我早有章程,定不会让宵小作乱。”程皓肃颜回道。

    容奚颔首,“既如此,便有劳程叔。”

    “大郎不必客套,这暖水壶送我如何?”程皓厚颜要求。

    容奚展颜笑道:“本就是送予程叔的。”

    他脑中灵光一闪,忽道:“程叔,军器监建造至今,皆为户部拨款,耗费财力巨大。若今后皆依赖户部,势必受制。”

    他所言,亦为程皓担忧之事。

    “大郎若有法子,不妨说出听听。”程皓迫不及待。

    容奚见秦恪亦露兴趣,遂道:“工坊窑工皆属军器监,是否?”

    两人颔首。

    “既如此,暖水壶为工坊窑工所制,便可以军器监之名,与民间进行交易,以此换些钱帛,供军器监所需。”

    程皓不禁望向秦恪,“郡王以为如何?”

    “军器监并无人擅长商贾之道,如何易于百姓?”秦恪凝眉问。

    容奚笑答:“虽以军器监之名,但可委托商贾行事,得利之后,分其二成利钱,余下八成,朝廷与军器监如何分配,皆看程叔与郡王了。”

    军器监想独自赚钱,朝廷必定不会允许,但若能使国库充盈,朝廷何乐而不为?

    秦恪眸光极柔,扬唇笑道:“大郎所言,我定表圣上。”

    程皓表示,有秦郡王在,此事无需他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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