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建和二十三年。
时至二月,乍暖还寒,道路两侧的树木却悄悄抽了嫩芽。
宽阔的道路上,一辆外表寻常的马车正不疾不徐的前行。车轱辘滚过路面,发出一阵一阵沉闷的声响,飘荡在马车周围,也狡黠惊飞树上的鸟雀。
马车一侧,一名腰间佩剑的青年男子面容严肃、精神抖擞坐在高头大马上。马车前端坐着两个人,中年男人表情严肃,他旁边的年轻男子,面容微微有些苍白。
须臾有人轻轻掀开车帘子,只是很快收回手去。
下一刻,马车里便响起一道娇俏的声音:“刘叔,停车在前边休息会儿吧。”
中年男人中气十足的答应过一声,不多会儿,马车稳稳停在路边。马背上的青年男子翻身下马,刘叔和年轻男子也跳下马车,立刻各自忙碌起来。
装饰华贵的马车里面,一方小小的案几,谢清豫坐在一侧,看着丫鬟春絮和夏果从马车上下去。她一条手臂搁在案几上,手指有节奏的敲击几面,持续发出欢快的响动,一双眼睛却望着车帘子的方向。
谢清豫没有等得太久,有人走回来马车附近,从外面将帘子掀开。掀开帘子的手手指修长,指骨分明,煞是好看。那人开口,声音平稳道:“郡主找我?”
“上来说话。”谢清豫瞥他一眼,淡淡说道。
此时,他方才抬起头,是先时坐在刘叔旁边、面容略显苍白的年轻男子。
大约谢清豫一句话多少出乎意料,他眼底飞快闪过一丝诧异。
可是,他没有说什么,不过垂着眼依言照做。
马车帘子垂下来,将车厢变成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一个地方。谢清豫拿手掌撑着自己的下巴,托腮看向在她对面坐下来的人,目光之中隐隐有少许审视的意味。
谢清豫没有开口,等待她吩咐的年轻男子更沉默不语。一时间,整个车厢里被安静笼罩,唯有手指轻轻敲打茶几的声响,执拗地回荡。
“陆至言,”良久之后,谢清豫终于发话,“你想回长安吗?”
她语气平静询问他这样一个问题。
被喊作陆至言的年轻男子视线落在案几上,很快回答:“一切听由郡主安排。”
他用更为稀松平常的口吻给出自己的答复。
“我安排?”谢清豫闻言笑一笑,“你难道不怨我把你绑出来?”
陆至言声音有点低,却稳稳的说:“不会。”
三天之前,她携丫鬟春絮夏果、护卫周辛、刘叔出逃王府。临到逃出去的一刻,陆至言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见证他们有些狼狈的一幕。
彼时她和他大眼瞪小眼,终究是她先反应过来。为不被破坏计划,她让周辛把人敲昏绑了,直接带走一起上路,直到今天才终于摆脱王府派来追他们的人。
这件事不管怎么看,陆至言都属于被迫跟着他们犯下错事。
但他却说不会怨她。
谢清豫脸上的笑容愈深也愈甜,望向他的一双眼变得很亮。
“好,听我的。”沉吟中,她很快做决定,“那就……我们一起游山玩水去!”
陆至言从马车上下来,正犹豫要不要等一等时,听到谢清豫让他扶她一把。稍稍迟疑一瞬,他伸出手,依旧低眉垂眼的不看她,耐心等着。
谢清豫看着乖顺立在马车旁边的陆至言,目光从他的掌心扫过,随即将自己的手掌放上去。这样的肌肤相触只维持半晌,在她落到地上的时候,已然分开。
然而,陆至言本以为她要想要借用一下自己的手臂,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子。那种柔软的触感令他身体紧绷,对方却似不以为意,松开手便脚步轻快走向其他人。
谢清豫走出去一段路,陆至言才记起收回手来。那种触感却好似残留在手心里,让他无法忽视。抬头看向她的背影,他怔一怔,终于抬脚跟上。
他们选了几株桃树下的平整空地充作小憩之处,树枝上坠着累累粉色花朵。谢清豫和陆至言走过来的时候,春絮和夏果已将水囊和吃食都摆在一块布上面,而刘叔和周辛在周围探查安全也回来了。
路途奔波,身为睿王之女、静和郡主的谢清豫,知道条件有限,大多数时候都不怎么挑剔,唯独在吃的东西上面不肯退让。是以这会摆在他们面前的,是红糖酥饼、栗子糕、葱油饼、千层饼以及一份酱牛肉。
众人围坐树下,如同过去一般,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都不出声。直到各自填饱肚子,春絮从水囊里倒一杯茶水出来递给谢清豫,她慢悠悠喝了,才问上一句:“我们下面去哪儿好?”
“虽说是要到桐城找表姐,但她在那儿总不会跑了。好不容易出来这一趟,不吃喝玩乐个尽兴岂不是吃亏?”谢清豫微笑,“所以我在想,我们一路玩儿过去。”
春絮和夏果两个丫鬟比谢清豫稍微大上两三岁,是从小时候起就跟在她身边的,比起旁人,关系自然亲近。现在又在外面,也没那么多规矩,两个人很快便和谢清豫商量起来。
夏果说:“如今正是春天,该去江南走一走,这样的机会可不常有。”她想一想,一时看向春絮问,“春絮姐姐不是出生在江南么?许有好地方推荐?”
“那是五岁以前的事情,哪里还能记得…”春絮认真的回答,“不过,五岁以前我是在青州长大,如今也还是一直模模糊糊觉得那儿有不少好吃的、好玩的。”
无论春絮这份印象是否真实,青州却的确名声在外,被称道人杰地灵。谢清豫安静听她们说一会,思索半晌,忽然问春絮:“你想不想回去看一看?”
和家生子出身的夏果不一样,春絮是小时候被卖到王府里的。她那会儿怯手怯脚干活干不好,没有少挨教训。后来有一次挨训被谢清豫撞见,反倒是看中了她,把她要到自己院子服侍,她在王府才过得好一些。
她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还有回去的必要么?也许不想认她。只是有时候,会想到他们,想知道他们会不会后悔把她就那么卖了……春絮不确定的看向谢清豫。
谢清豫也看看她,反而笑了:“回去看看也无妨,看完以后心里头不惦记。何况,青州这样据说才子佳人遍地的地方,有机会不去岂不是可惜?”
春絮点一点头道:“一切听凭小姐的安排。”
于是,在谢清豫的主张之下,他们很快做出一个去青州的决定。
休息过半个时辰,他们重新上路了。
出发不过一个多时辰,却天气骤变,竟下起石头一样的冰雹子。
没法赶路,他们就近到一个破庙里躲一躲。好在避得及时,一行人都没有受伤,也没有怎么弄湿衣服。看着外面下得越来越大的雹子,众人松下一口气。
屋顶不停有巨大的声响传来,是雹子敲击玩偏的动静。谢清豫坐在破庙里,百无聊赖中想起话本上看过的一个故事,便与春絮夏果细细说起来。
话本里的故事讲的是一位生得红白细嫩的少年郎,在往亲戚家中去的路上,因遇大雨而于冷庙中避雨。他在避雨之时遇见一老妪,却遭了调戏,方知其竟非妇道而为男子。
春絮夏果两个听得满脸震惊。
夏果追问:“如何会是男子?男子怎又认成妇人?”
谢清豫说:“那人平时作妇人妆扮,假称寡妇,四处招摇撞骗。因以为其为妇人,旁人难免要失去戒心,他便借此欺负过好些闺女贞娘,且从未被识破。”
春絮皱着眉问:“这样的恶人竟是没有恶报么?”
“自然是有的。”谢清豫微笑,很快接着往下说了下去。
夏果春絮听到后来,话本里到处作恶的少年郎和老妪,最终一个因被识破身份,被扭送官府遭凌迟之刑,一个因被识破身份,被架在火上活活的烧死了,总归也算善恶终有报,才觉得解气了一点儿。
不说夏果春絮,与她们稍微隔着点距离坐着的刘叔和周辛,脸上也看得出来对这个结局的认同。唯有坐得最远的陆至言,脸上平平静静的,看不出情绪。
夏果扭头瞧见这样的陆至言,主动找话题问:“陆公子以前知道这个故事么?”
“陆公子向来读圣贤书,怎么会看这些?”春絮不太认同。
谢清豫朝陆至言看过去一眼,也笑:“我看这些可没少挨训,你们还不晓得?”
她是在替他否认,然而陆至言垂着眼睛,忽然低声说:“也看的。”
以为他不会开口的众人微愣。
谢清豫第一个反应过来,笑眯眯道:“那你肯定和我一样,小时候没少挨训过。”
正说话间,忽然有一老妇人也来这破庙避难。那人才走到破庙门口,夏果和春絮瞧见她,不由心头一惊,面容顿时十分严肃,惹得谢清豫忍不住笑。
老妇人只坐在破庙门口没有进来,因谢清豫的笑声而扭过头。她对春絮夏果等人的眼神视而不见,笑吟吟扬声说:“姑娘好面相,一看便是大福大贵之人。”
感情还是个神婆?
谢清豫仍旧笑着:“如何个大福大贵法?”
老妇人仔细的瞧一瞧谢清豫的脸,方才道:“姑娘小时得爹娘宝贝,出嫁之后夫妻恩爱,且有长命百岁之相,则必儿孙绕膝,可是别人几辈子求不来的福气。”
谢清豫眨眨眼问:“是说我必定嫁个好夫君?”
老妇人笑,像知道小姑娘都在意这个:“会的。姑娘将来的夫君定疼你护你。”
“好。”谢清豫爽快的应,“承您吉言。”
老妇人嘿嘿一笑,伸出手来,夏果得了吩咐,不情不愿上前递过去一块碎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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