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湛揉了揉被毽子砸中的额头，心里原本好不容易出现的好情绪霎时荡然无存。他一定是和顾如霜这女人天生犯冲，连踢个毽子都能踢到他脸上。
毕疏瞧见自己主子被砸了，忙关怀道：“殿下，您无碍吧？”
楚湛看着他焦急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抬起另外一只没被手捂住的眼斜扫了他一眼。毕疏被他那冷冽的眼神一扫，瞬时住了嘴，一时竟不知该做何动作了。当时他只顾着看院子里的人了，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等他回神之后，那毽子已经砸在了殿下的脸上。罪过罪过，毕疏觉得自己该回王上那领罚了。
顾如霜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早就被吓傻了。她还想着帮原主洗白一番呢，结果今日竟然直接将毽子招呼到楚湛脸上去了，怎么感觉越洗越黑了？
所幸她反应倒是挺快，立马回过神来，提着裙子往楚湛那跑去，一张娇艳的小脸吓得惨白。两个侍女也忙不迭地跟在她的身后，个个心跳如雷。
楚湛的脸色很不好，他嘴唇紧抿，一双黑墨眸子冷淡如斯，一场暴风雨蕴含其中。
顾如霜觉得楚湛似乎下一秒便会彻底爆发，于是走至离他两尺的地方停下，不安地揪了揪裙子，睁着一双明媚的眼看着他。那双眼中满是担忧，她的声音略微急促：“殿下，您没事吧？”
楚湛抬眼看着她，便见她眼中满是焦急之色，似乎不像是装出来的。他瞧见顾如霜这副模样，莫名觉得心中一烦，脸色却越发不好了，淡淡地说了句：“走开。”顾如霜越是对他露出这般关怀模样，越是提醒着他当年受到的那些屈辱不能忘记。
顾如霜见他双眉紧蹙，以为他是真被砸疼了，于是伸出手就想将他捂着脸的那只手扳开看看。未料她还没触及到楚湛的手，便被他狠狠地往后一甩，若不是被身后的两个婢女及时扶住了，怕是直接摔地上了。
楚湛将手放下，额头左侧果然出现了一道淡红色的痕迹。他瞥了顾如霜一眼，却见她双眼微微泛红，似乎下一秒就会哭出来一般，到嘴边的狠话又不知怎么地轻了几分：“顾如霜，孤有没有说过让你不要碰我？”
说完便偏头对毕疏淡淡道：“回去。”
毕疏忙推着他转了个弯，立马拔腿离开这地方。
顾如霜被他这么一凶，心里是真生出了几分委屈。楚湛是无辜的，可她云简不是更无辜吗？她本来应该在现代活得风生水起，如今却在这鸟不拉屎的古代处处被人桎梏。
顾如霜这辈子还真没被人这么凶过，她提心吊胆地跟楚湛相处了十多天，这期间他从未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几乎让她产生了楚湛已经不那么恨原主的错觉。可原来一切都是她臆想的，楚湛怎么可能对一个剥夺了他自由的人心慈手软。
出了流云阁的大门，毕疏推着楚湛往他的沁兰院走去。
两人绕过幽长回廊，院子里的一丛春兰已绽开了淡黄褐色的花瓣，散发出幽幽淡香。楚湛偏过头看着那丛兰花，思绪绵绵。
毕疏推着他回屋，心里头想着方才发生的事情。他还是觉得殿下对太子妃娘娘太冷淡了，于是苦口婆心道：“殿下，娘娘也不是故意的，您就别生气了。”
楚湛淡淡道：“你哪里看出孤生气了？”
毕疏低头看了眼他摆在轮椅上的紧握的手，挑了挑眉。得，这还不是生气那什么才叫生气？
楚湛靠上椅背，轻轻地闭上了眼，想起了那段痛苦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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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清林郡江花楼灯会的开始，注定着他此生痛苦的开端。
那时他才十六岁，那时他还不叫楚湛。寡居在家的老母依着死去丈夫的姓氏，给了他取名为谢云景。漠漠天云阔，狼烟入景来。
按着时间来算，他生于明光三年。虽然年号光明宏达，那一年的楚国却十分不平静，楚王朝政未稳，堂叔荣亲王欲越矩为王，有孕在身的王后被侍卫悄悄护送出城，却落得个下落不明结果。
十六岁的谢云景，尚且还算天真善良，却也穷得可怕。寡母一身病痛，每日卧床在家，他不仅要上街卖字画筹集读书的钱，还要买药治母亲的病。
那日江花楼的灯会开始时，他就站在楼下摆摊卖字画。一年一度的灯会自然热闹至极，大街小巷人满为患，势要将道路挤个水泄不通才肯作罢。
江花楼是清林郡最大的酒楼，正是每年举办灯会的地方。那等富丽堂皇的地方自然不是他能进去的，不过其中一个环节倒是颇为好玩，那便是填字入诗。填字入诗顾名思义，花灯上提着一句短诗，诗中留有一处空白，为了让人填最为合适的字进去。
这环节倒也挺亲民，是在江花楼楼下的一处台子举行的。
他将字画摊收在一旁，便趁着还早占了不错的位置，但那位置也仅限于台下了。台上是前去买灯的达官贵人才能站的地方。答出了字不成，还得出钱买灯才行，这对当年的谢云景来说，自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只想着在底下看看热闹。
“填字入诗”如火如荼地开始着，他听着那些人的答案，有时觉得自己的答案或许更好些，但是倒也不开口，这不是他该做的事。
在顾如霜出现前，他一直都是静静地站在台下听着众人喧嚷。
一身藕荷色对襟长裙的华衣姑娘迈着莲步从台下缓步而来，她生得一张令人心恍神迷的娇美面容，虽带了几分稚气，但是举止间满是优雅从容，像极了书本上所描述的九天玄女。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而去，谢云景也未能幸免。
他站在台下，注视着那姑娘的一举一动，看着她因为猜不出来而苦恼蹙眉的可爱模样，看着她因为对上答案时而露出的欢乐笑颜，他的心就跟着她的一颦一笑而上下起伏。
最后一盏灯上写着：“斜花 （）风入故里，苍山寄得白雪头”。她皱着眉思索了半天也未想出答案，谢云景心中却已了然。
渐渐地，台上的小姑娘面色已有些焦急。谢云景瞧见了，竟心下一怔，无意识地唇齿一启，说出了自己的答案：“无。”
自然是“无”，无风而归故里，体现了游子的思乡之情。
小姑娘听见了他的声音，偏过头看向他，一双清美的眼中不乏赞赏。谢云景被她这么一瞧，倒是罕见地面色一热，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
年少的顾如霜走至他的跟前，微微弯着身子看着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俏皮的小虎牙，问道：“公子要买这灯吗？”
他两耳发热，摇了摇头。她高贵得就像天上的仙女，而他不过是尘世最普通不过的一个人罢了，这个认知让他有些自惭形秽。
结果顾如霜将那灯买了下来，送给他，笑着说：“这盏灯送给公子，算是报答您告知我答案。”
他抬起头看着女孩，却从她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微微泛红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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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人的情爱总来得突然，谢云景便是这样。他回家将那盏灯挂在了自己的书案前，偶尔读书累了看上一眼，便会觉得原本晕晃晃的脑袋又鲜活起来了。
在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那个小姑娘了。他不知她姓甚名谁，不知她家在何处，却时时刻刻记得她的相貌，她笑起来时，是那样好看。
一年后，信阳王府为二公子招书侍，谢云景也报名了。原因无非是王府给出的薪资十分诱人，而他急需上京赶考的银子。最终他凭借多年苦读积累下来的学识，成为了二公子的书侍。
他进了一个死胡同，前头是一片高墙，后头是一头恶犬。他逃不出去了。
进府的第三日，他终于见到了信阳王府的小郡主。他是听过这位郡主的事情的，天生凤命，注定嫁入王室。只是他没料想到的是，这个小郡主便是让他想了整整一年的小姑娘。
顾如霜显然是不记得他了，她看着他时，就和看府中的任何一个仆人一样，没什么区别。谢云景心中失落，却又觉得十分正常。她是高高在上的郡主，每天见这么多人，哪能个个都记住呢。
少年人的爱情又带了几分盲目。
二公子时常会向他抱怨顾如霜的坏脾气，他听了，偶尔会为小郡主辩解几句。他和顾如霜接触的机会不多，有时隔上十多天才能偶然遇见。既然他未亲眼看到，那便都是假的。
直到半年后，他终于凑够了进京的盘缠，也向王府递了辞呈。明日一到，他便会离开王府，再过十多日便上京赶考。心中有些松快，更多的却是不舍。
那天夜里，二公子从厨房里拿了两壶酒，邀他对酌。二公子酒量很浅，两杯酒下肚便已有些神志不清了，他醉红了脸，指着谢云景问：“说，你是不是有心上人？”
谢云景倒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反正此刻二公子醉了，明日一醒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结果二公子攀上他的肩头，怅然道：“若是喜欢人家姑娘，那为何不去表明心意呢？”
他听了这话，手中杯盏一顿，酒水洒在了桌上，留下一滩酒渍。
“若是两人地位相差甚远呢？”他问。
二公子嘟囔道：“那又有何？你不说人家怎么知道呢？万一她也欢喜你呢？”
他听了这话，心中竟有了些动摇。明日他便离开王府了，可能再也不会见到顾如霜了，何不放手一搏，若是她拒绝了，也好让他死心。
第二日谢云景便去顾如霜常去的一座小亭子，将她拦了下来。顾如霜让下人退下，整个亭子便只剩他们二人了。
他拿出一只自己攒了许久银子才买下的朱钗递给她，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意。未料话才说了一半，顾如霜便将那朱钗往湖里掷去，“噗通”一声，水花飞溅。
他怔怔地看着顾如霜，当年眼神清澈的姑娘此刻神色淡漠，她抬起手，便有护卫上前将他押下。
他被押在地上动弹不得，那美如玄女的女子高高在上地看着他，像是在看着一只蝼蚁。
“谢云景，就凭你这穷酸样，也敢喜欢本郡主？”
“本殿是凤命，你知道什么是凤命吗？凤命便是我生来合该享尽这世间荣华富贵，生来合该嫁给这天下最尊贵的君主。你算是什么东西，也配喜欢我？”
说完，她便挑了挑眉往回走去，逶迤的长纱拂过他的脸庞，带着淡淡的馨香。
“将他的腿打断，丢到后山去。”清冷如霜的声音响起。
谢云景不屈地抬起头，棍棒重重地往他的双腿砸去，疼痛感深入骨髓。他咬紧牙关，不曾喊出过一声，汗水浸湿了他的衣裳，大滴大滴的汗流入眼中，刺得他双眼生疼。视线模模糊糊，他瞧着那渥丹色身影越离越远，渐渐闭上了眼。
少年人，总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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