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的雪下了整整一夜。
晨起许多在铺子里值守的伙计都被高过膝盖的积雪堵在了门里。
十几名壮汉身着黑衣自三皇子府出门往燕京各处世家名门府邸而去。
每匹马的鞍子上都挂着一只织锦口袋瞧样子应是装了信函。
前一日各家主子们的眼线便已探到那自德水轩出来的仆侍是往三皇子府去了那只巨大的行囊也被留在了三皇子府。
众所周知三皇子府是个比铁桶还难“渗进去水”的地方。
见那行囊是被送进了三皇子府各家的主子们便是万般不愿也只得死了心安心等着瞧接下来三皇子府会有什么动静。
第一个收到请柬和菜单的是德平伯府。
德平伯府的下人刚拎着扫帚打开府门就瞧见了从三皇子出来的黑衣壮汉在他家门口勒停了马匹。
“我家三爷让来送请柬和婚宴的菜单。”
黑衣壮汉一边说着一边跳下马背从织锦口袋里取出了两封请柬递到了那下人面前。
“请德平伯赴宴。”
“请岚起公子赴宴。”
黑衣壮汉声如洪钟震的上前来的扫撒仆侍本能的后退了半步。
依规矩一封婚宴请柬通常可使两人赴宴。
大多数时候收到请柬的人都会带上最得自己心意的嫡子赴宴家中没有嫡子的才会带上庶子。
而今日翎钧使人给德平伯府送来两封请柬其中还有一封特意指名了李岚起其目的自然会引人遐想猜度。
“先生稍等小的这就报呈管家。”
瞧来人一身黑色劲装乘骑马匹也是上好的郦马不似寻常下人又是三皇子府来的接了请柬扫撒仆侍忙丢了手中扫帚往衣裳上摸了摸双手。
确保自己双手干净无污了才小心翼翼的接了两封请柬应承了一声儿小跑着进了府门禀报。
这送信的人应是会些功夫的。
但其未着戎装亦未佩戴象征官衔的牌子所以为了不触对方眉头给自己招惹麻烦这扫撒仆侍便依着旧例以“先生”来称呼这前来送信的壮汉。
教授诗礼法典的可以被称作先生教授拳脚马术的也可以被称作先生纵是什么都不擅长依着古籍所言术业有专攻之人本事大过自己的人都可以被称作先生。
索性这世上会介意自己被人“高看”的人终究是少数。
扫撒仆侍小跑着去小跑着回。
他的背后跟了一个头发斑白的男子瞧服饰应不是寻常下人。
此人正是李七的父亲德平伯府的“正牌儿”管家。
“劳先生大清早儿的跑着这一趟不胜惶恐。”
李管家一边说着一边客气的朝黑衣壮汉行了个礼上前将一只绣了“岁吉”的红色荷包塞进了他的手里。
给送请柬的人赏钱是各府都会做的事。
只不过德平伯府这次的赏钱给的较寻常时略多。
“不知准王妃殿下何时入京?”
男女不同席。
且依着旧例有未出阁闺秀参加的宴席需严防男子出入。
所以这日宴的请柬通常会由即将过门主母发出比邀请男子赴宴的请柬晚两到三日。
因此李管家此时跟黑衣壮汉问询柳轻心何时入京并不能算是逾越。
“主子的事儿我们这些做事的哪敢乱问!”
掂了掂李管家递上的赏钱黑衣壮汉抿着唇角将其丢进了挂在马背上的织锦口袋半点儿面子也未给对方留的胡乱搪塞了一句。
看样子是对李府的“小气”颇有些不满。
“先生教训的是。”
“主子们定有自己打算。”
一个能在德平伯府当了许多年当家仍活的风生水起的人总也不可能是个傻子。
见黑衣壮汉只收了赏钱搪塞了他一句并没有要骑马离去的意思怎还会不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
扭头朝扫撒仆侍挥了挥手手示意他滚蛋。
然后再上前半步将一个跟刚才那个一般无二的红色荷包塞进了黑衣壮汉的手里“这几日岚起少爷奉老爷命去城外庄子查账了待他回来定会往府上致谢三爷那里还望先生美言。”
“王妃听闻岚起少爷与燕京诸多医士关系交好。”
“拟于数日后邀燕京医士探讨医道。”
黑衣壮汉早得了翎钧嘱咐如何与李家管家周旋此时应对起来自然不显局促。
“府上若联系的到岚起少爷务请将王妃口信带到。”
“若无望烦请于三日内告知三皇子府以便我家三爷早做打算。”
收起李管家递上的第二个红色荷包黑衣壮汉的脸色像是稍稍缓和了些说话的口气也不再似刚才般的冷硬“时候不早在下还有许多家请柬要送告辞。”
恭敬的朝黑衣壮汉离开的方向行礼。
直待他的身影消失在了街角李管家才缓缓的站直了身子颇有些遗憾的揉了揉自己的后腰。
出门太急只备了两份赏钱不然应能自这黑衣壮汉嘴里掏出更多消息来才是。
都道是三皇子府就像一块踢不动的铁板谁往上撞都会撞的头破血流但……从今日至少从这送信的黑衣壮汉态度来看仿佛也不尽然……
想到这里李管家忙转身快步进了德平伯府直奔李铭的书房而去。
李铭习惯早起此时应正在练枪。
他得尽快把李岚起入了准王妃“法眼”这事儿告李铭知道以便其尽快做出决断更改计划。
……
与德平伯府收到请柬时间相仿。
另一个黑衣壮汉出现在了成国公府门口。
他的出现“巧合”的冲撞了准备送李渊茹棺木出府往城外庄子去的朱时泽一行。
婚宴请柬是红事。
扶棺出城是白事。
红白两事相撞是许多名门世家都忌讳厌恶的。
见来人是翎钧手下马头上扎着一节红缎朱时泽忙命抬棺的几人往旁边回避。
年前翎钧已得隆庆皇帝赐婚此时前来定是来送请柬的。
他敬翎钧有御兵之才曾欲与其结交虽结果未如他所愿然时逢翎钧大婚之喜他还是不希望自己家的白事冲撞了他的喜事。
不能得到未必就要毁去。
不能交好未必不能成全。
悲伤和绝望的滋味还是越少人品尝越好罢?
伸手轻轻的摸了摸装了李渊茹尸身的棺木朱时泽轻叹一声勉强的挤出了一个苦笑。
“时泽少爷。”
黑衣壮汉早得了翎钧交待。
会在越过其他几家距离近的府邸先来成国公府送请柬就是为了把运棺出城的朱时泽堵在成国公府门口。
“听闻贵夫人仙逝三爷特使小人送来王妃特制的香脂。”
“将此香脂遍涂尸身可使其千年不腐。”
黑衣壮汉一边说着一边从衣襟里摸出了一只白瓷小瓶态度恭敬的递到了朱时泽面前。
李渊茹是朱时泽的正妻。
传闻他会娶这位德平伯府出身的正妻仅仅是为了拥有娶了本与他有婚约的女子为妻的朱时泰有一拼之力。
传闻他想与朱时泰相抗仅仅是为了保护他的平妻李氏。
传闻那位他想保护的李氏掐死了李渊茹为他生下的嫡子然后被关柴房遭人暗杀矛头直指朱时泰的正妻。
传闻自那位李氏死后朱时泽便与这李渊茹形同陌路在给了她两个儿子之后再也未与其同床共枕。
若传闻属实朱时泽应不会亲自为这李渊茹扶棺出城。
纵是为了给德平伯府交待他也断无必要做到如此地步。
“你早早的去成国公府务必将李渊茹的棺木堵在成国公府门口。”
“若朱时泽欲亲自扶棺出城你便把这香脂给他。”
“若他只把棺木送出门口就不要提。”
这是临出门十五特意跟他又交待了一遍的事所以他特意让马在拐角位置停了片刻待看清朱时泽没有要转身回府的意思才又策马佯装从未停过的冲到了成国公府门口。
“烦壮士代时泽谢过王妃。”
盯着黑衣壮汉递来的白瓷瓶子看了许久朱时泽像是于心中经历了颇多挣扎。
末了他终是浅笑一下接受了柳轻心的馈赠。
他的柔儿。
生前未及得他半分厚待却不惜以死护他周全的柔儿。
他曾许诺此生不负却只以凉薄待她的他的此生挚爱。
罢了。
若能以他后半生立场换她容颜不腐他纵是……纵是受些委屈纵是壮志难申又有什么可……
更况且向他伸出手的人是三皇子朱翎钧这在多年之前他就希望与其结交的兵法奇才。
三皇子殿下的话应不会让他“明珠蒙尘”才是。
“三爷说世事难料有些事纵是不愿也难回头。”
“盼时泽少爷节哀。”
说罢黑衣壮汉对朱时泽行了一礼将一封用白纸拦腰圈了一道儿的请柬递到了朱时泽面前。
通常情况下举行红事的人会刻意回避身处白事的人。
若实在有非邀请不可的理由亦可在请柬上拦腰圈一圈白纸以示对彼方亡者的尊重。
就世事而论翎钧与朱时泽既无手足之情又无结交之谊。
虽旧时曾传出过两人互生相惜之心但也仅仅是有过传闻从未有人亲见。
然今日翎钧不顾自己大婚将至遣手下来给朱时泽亡妻赠礼还以白纸圈套请柬邀其参加自己的婚宴……这做法怎可能不引人旧事重提猜度遐思?
“烦壮士转告殿下待亡妻过了头七沉棺入土时泽定沐浴更衣亲往拜谢。”
黑衣壮汉递上的请柬让朱时泽僵硬了片刻。
他做梦都没想到翎钧这曾在多年前拒绝与他走动交往的人会在如今他恶名在身最需要有人雪中送炭的时候对他伸出援手。
而且还是如此的坚定强硬。
上兵伐谋。
翎钧只用了一纸请柬就解了他当下为难可不就是将兵略用到了极致以一招无中生有把所有加之于他身上的恶意都推到了不敢再翻起浪花的远地!
看来这些年翎钧的兵略造诣已是又有精进。
呵他这个沉迷于权势和仇恨许久不曾带兵连研读兵法书籍都较从前稀少了的堕落之人可还有与其一较高下之能?
“余定回禀殿下。”
黑衣壮汉点了点头答应了朱时泽一句才回转身走到马匹旁边从挂在马背上口袋里取了另一张请柬转手交给了小跑着从成国公府大门里出来的老管家丑伯。
“烦管家交国公观览。”
与前往德平伯府那边儿情景不同这给成国公府送请柬的黑衣壮汉婉拒了管家丑伯递上的赏钱。
临行亦依着翎钧吩咐当着管家丑伯的面儿对朱时泽深揖一礼。
目送着黑衣壮汉的背影消失在了街角朱时泽才缓缓低头看向了自己手里的请柬。
赤色的底子上描了象征着三皇子府的金色长弓纹路拦腰圈着的白纸上烫了银色花纹那花纹是一支长枪。
长枪。
昔日他于南疆领兵之时将旗上的纹饰便是……
金弓退虏三十里银枪阵前敌胆寒。
说的便是他们两人。
只不过彼时翎钧还不敢姓朱。
他还不曾遭人暗算重伤返京还不曾遇上那个让他英雄气短的女子。
“咱们走罢。”
将请柬小心的揣进衣襟朱时泽浅笑着伸手轻轻的拍了拍装了李渊茹尸身的棺木眸子里满溢温柔。
就好像他正在与之对话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个沉于美梦的佳人。
自负多情种一怒为红颜蹉跎渡七载曲终人离散。
罢了。
罢了。
此生遇你是我毕生之幸若有来生还盼你莫再与我相逢莫再遭我这后知后觉之人辜负。
啪嗒。
一滴晶莹坠落棺木。
再抬头已复昔日铁血将军眼中只余彻骨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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