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八六 断玉玢璃(十四)

小说:行行 作者:小羊毛
    药瓶边上放着她的一副金针。他拿起来。他想起她蹙眉对他说:“不成要给你缝合下伤口。”那样子忧心而决绝。

    他揭开衣襟。伤口那么宽那么深鲜血汩汩涌出如最后一点生机都要离开躯体无法遏止。这一次大概真的会“不成”?

    手与心都越来越冷了。他的理智知道唯有尽速缝合伤口方有可能暂止血涌否则再好的伤药亦无济于事。他四处寻到她的丝线回忆着她的样子选出一枚金针细细穿好。他然后半躺下身来避开右肩的箭尾屏住自己的呼吸也屏住痛与一切杂念。

    可是他发现自己还是不知该怎么办握针的手微微发颤。

    他还以为自己可以什么都不怕——他以为他什么都能做得到。不过就是缝针可是——他反反复复不知多少次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终于逼迫自己摸到血涌最急伤口最深的地方决意就从这里开始。

    金针刺穿皮肉他觉得世上再没有什么痛能与之比拟。他紧咬着牙关可视线还是变得那么模糊比血肉更模糊。

    他想念她针缝时如小虫轻咬般的细微疼痛想她那双手触到肌肤的温度与慰藉想念她在耳边细语叮咛的柔软想她哪怕只是安静陪着他——无论他刚刚经历的是喜悦还是背叛。

    他觉得只要她在这里没有什么伤痛不可治愈。

    可她不在。

    “刺刺……”他在前所未有的无助与畏惧里哭出声来“我不会……我真的不会……”

    可是他没有停下来痛哭的奢侈。他已经听见那窗外传来一些不属于这个地方的声息那声息督促着他在这一片模糊中努力加快着手中的针与线然后在某个必须决断的瞬间一扯而断。他喘息着撑起来一些摸到茶几上的药瓶就着伤口便将青色药粉往上倒。

    那么痛苦和漫长——其实也不过才缝了五针远远缝不起整个伤口。可是来不及了。他听见外面冷兵厉意杀气蓬勃四五十个人不知何时已分散在下面天井四围有人无声指挥着各人调整位置小心翼翼地要将他所在的小楼包围起来踏雪的微飒出卖了他们的所在。

    他强自冷静着系好衣衫伸手折断两支箭尾。一枚箭头很容易拔出另一枚便没那么容易依旧陷在后肩血肉里他只能也撒了些伤药暂且不管只顾在茶几再靠憩了一会儿。

    他再次四顾她的房间。她没有留下一件兵刃。她当然不会想到他会需要在这里背水而战。可是——没关系。她留下的这些已经足够了。

    扶着茶几准备站起的时候他瞥到边上的篓子里丢着一张字纸。哪怕半揉过他也一眼便看到那上面自己的名字顾不得什么忙捡出来细看。

    “君黎哥不知这一回与你的信你看不看得到冬月里没你的消息是不是禁城里书信不便?”

    只有这一行字好像——是她想与他的信却大概觉得这么写并不好或是——改了主意决定还是不与他通信了她终是揉了丢弃在纸篓子里。

    他却展开了笑意来。他就知道她果然对今日之事一无所知。她甚至根本没有收到他冬月的任何一封来信包括凌厉带给单疾泉夫妇的提亲书函根本不知道——他今日要来提亲。

    却又有点难过难过得——他忍不住回头看留在她几上的一对金钏。他原本那么想让她知道他的到来可——他其实明白若他是她的那个父亲他一定也希望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伸手拿起金钏。不知道也很好吧。反正他已经把对她全部的倚赖与想念都一针一针缝在自己血肉里那些温柔与拯救是生是死都忘不掉了。

    楼梯下有人说话他蹑步掠至门边——那低低的声音他认得是顾家的把式之一郑胆。

    原来是顾如飞。他在心里说。原来今天的事他也有份。

    他说不出是失望或是难过。上一次吃了亏之后顾宅上下原来并没有半分感念自己放过了他们——原来非但没有还越发记着了这份仇。单疾泉果然算无遗策——他知道这样一个自己顾如飞就足够了。而说起来——最后要了自己性命的是顾如飞而不是他将来若有一天——凌厉也好刺刺也好若还有人想替自己讨这笔账他也早铺好了退路。

    就连顾笑梦或许也有份?刺刺虽然不知情可顾笑梦却是知情的因为那封邀请自己今日前来青龙谷的温情诱信就是她亲笔所写。可是——他又如何去怪她?是他早不认她这个姐姐又缘何要认为在单疾泉与他之间她会选择自己?她或也是面对不得自己所以今日才避而不见的吧。

    “看这血迹他怕是伤得很重。”他听见郑胆说“天井那边已经布好了是否一起上?”

    夏琰闭了闭眼。朱雀那边若有张庭与三百禁军想必处境比自己好上一些可拓跋孤若当真早有埋伏想来也不会那么轻易容他走脱只盼他身在谷外还不至于陷入重围只因自己——怕当真是帮不上他了。

    他试着运了口气。伤势虽重好在没有内伤“明镜诀”运转还是无碍。“不必了。”他向屋外答出一句“我出来。”

    那楼梯下果然立着顾如飞。郑胆原是要回到天井里准备带人从窗中攻入二楼忽见夏琰从门口现身不敢怠慢便往顾如飞身前一挡挥手道:“拿下!”

    楼下厅堂众人便往楼梯上冲夏琰伸手支了沿廊扶栏身形展开径向下掠。“无寂”敛息他整个人如在飞翔却无一丝声息血色浸染的长衣如飞鸟展开暗红的巨翼拂过众人头顶以至于顾如飞仰头这么看着他这一瞬竟生出一丝绝望的嫉妒仿佛——再极盛的自己都永远比不过一个衰微濒死的顾君黎。

    他已拔出长剑夏琰也将落于厅堂之中。“杀!”顾如飞发出一声低吼诸多刀剑已潮水般向夏琰涌去。可潮水在夏琰踏上地面的刹那变了方向——“无寂”在他落地的瞬间幻为“潮涌”——他身体里全部敛起的气息都在这刹那释放澎出的巨压压制而后倒转了向他奔来的勃勃杀机周围所有肉体与刀兵毫无悬念地被巨力推挤回去如聚至核心的水波重新向外漾开冲在前头的几个固是筋断骨折口喷鲜血便是围在其后的亦跌扑于地眩晕难止。

    顾如飞看得目瞪舌矫他如何料想得到夏琰当这般伤势尤可用得出这般真正的“潮涌”惊愤之下跺一跺脚“再上!”自己亦不甘落后长剑高举向夏琰飞扑而来。

    无论他如何轻狂浮躁却还从来不是个缩头乌龟故此虽然年轻还能赢得起众人跟随于他。厅堂里还能站起的人虽然不多但天井里的人此时也已涌入见顾如飞如此无不振奋跟上。夏琰第二次用出“潮涌”可气力已小了许多。纵然内息还能运转可——血行不足体力却跟不上了。先前那次他事先聚了气而现在——究竟是伤重就连站着都已那么难。

    顾如飞被他第二次的“潮涌”震了一震只觉气息一滞浑身都麻了一麻夏琰趁着这片刻间隙全力运动身法一个猛纵强冲出人群去了外面天井。

    他知道自己再不走就真走不掉了。

    可——外面还有人。他心神恍惚有点数不清——四五十人而已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若在平日他不会有丝毫将这些人放在眼中可是现在——他实不知自己还能不能用出“明镜诀”来。他勉强在众人招式的空隙里躲避借着还有两分护身之气偶尔觑准破绽回击迎接对手的一点溅血或筋错骨折之声作为胜利的安慰。可终究是血肉之躯啊护身之气渐渐也化为稀薄直至散逸殆尽。

    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只有——血依旧在丝丝缕缕地流离如丝丝缕缕地抽走他的生魂。他感到寒冷感到虚弱感到……迷惘。他依旧在试着向外走仿佛真的还有机会逃离而不死这其中似乎有什么击打到身上他在身不由己中控制不住自己的方向翻腾着身体偶然抬头回看见刺刺的窗那窗开着微小的缝仿佛……下一瞬间她就会出现。

    他半跪于地捂住肚子衣袍已经完全被割裂了连中衣都不曾幸免束发半披下来他下意识伸手去笼却将血污摸了半脸。他听见顾如飞嘲讽的声音:“顾君黎我承认你靠山厉害你武功也厉害——但有什么用?还不是像一滩烂泥似的要死在这里?”

    夏琰抬头看了他一眼最后一点不甘让他回光返照般地又站起来——他一站起来人群甚至都不自觉向后退了少许就连顾如飞亦面色微变长剑似抬未抬虚指着他“你——你逃不掉还是早点受死!”

    夏琰不说话只是忽然向他伸了伸手。顾如飞竟惊得抖了一抖——他犹记上一次夏琰对他凌空伸手便差点夺下了他的兵刃去如今惊弓之鸟自是立时缩手握紧了长剑。

    可此时的夏琰——怎么还能用得出“流云”。

    顾如飞立时知晓受了他耍弄可夏琰已经笑出声来。他笑得那么讥诮以至于顾如飞没有办法不气急败坏。

    “找死!”他长剑一挺便向夏琰直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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