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凤鸣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当年的彻骨是黑竹数一数二的杀手但江湖上却不闻其名若他的匕首能有凌厉的乌剑一半名气我们也当识得他这身份了。他没说我们也没问——人与人有时便是很奇怪——前一刻还足称畏惧戒备后一刻忽然不必细问就莫名信任起来。若定要说个理由当年的我遇到这人竟在我们余粮将尽时送来吃的自是视他为最大的善人。加上我心中一贯向往学武突然得到一把匕首虽还不会舞弄心里却着实欢喜对他自是再无敌意。”
“他也没问你们的来历?”秋葵插言。
“没问。”沈凤鸣道“心照不宣——各自分寸也算得种礼尚往来吧?只不过后来想来若当时便问了清楚或还更好……”
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默然怔忡数久方醒过神来似地伸手再握酒杯接着道:“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娘用他带来的东西烙了几个菜饼他拿匕首给那个死去的‘兄弟’刻了块灵牌摆在那面墙的地方。我留他吃饼他也不吃放下匕首摆好灵牌交代我们偶尔擦一擦就走了。
“但擦得最勤的其实是他自己——他后来时常过来将酒祭那人也顺便给我们带些口粮免我们母子出门撞见外人的麻烦。我娘虽知不该无缘无故受人恩惠但却也是为了我——此地的确安稳能保我无虞要是离开此地更不知何时才有这般处所。所以就想等我将云梦之学都背通了之后再行计议。
“日子久了渐渐便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了。我直是在娘胎里就开始听我娘念云梦的那些玩意小时候许多事情都记不起偏是那些东西却背了下来反复了好几年这会儿也多记得熟了。我娘只有这一件事上待我最严但我既能诵背自如她也渐渐少约束了我。我想要出门她固是还有顾忌但若有彻骨陪着她后来也便不管。
“彻骨也不带我走远大多也是天色将黑带我在屋顶坐一坐或是把附近几个屋顶都走一遭指点给我这是谁家那是谁家。后来他嫌我走得笨拙便开始教我轻功。那之后白天也能带我出去了。
“彻骨教了我三样事情——轻功、匕首、喝酒。我常常想他若能活到今天看见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会高兴——至少不至于丢他的脸让他太失望吧?可他若真能活到今天我也不必是今天的我。我多半也不会在黑竹了。”
“就是说你是——是因为彻骨的缘故后来才入的黑竹?”秋葵小心试问。
沈凤鸣却没回答恍如未闻般望着虚空一时连手中的酒也忘了。“我娘发现我在学武也已晚了。我以为她会说我两句——可也并没说反而督促我多勤练些别辜负了彻骨这番辛苦。我那阵子的确兴致很高彻骨也几乎每日都来看我——早也来晚也来与人只说‘去陪老朋友喝酒了’。但他也有不来的时候——一不来就是十天半月不见人影。那时候我并不知——他不在的日子是去杀人还会悄悄沿着屋顶到他家附近偷看有没有动静。有一回他离开得特别久些——足有一个半月。那次他回来我见他还受了伤就追问他到底去哪了。
“以前我也顺口问过他一两回他都含糊以答。那天却第一次回答我们说去杀人了。
“这个回答实令我震惊。在此之前我没想过他是做什么的。其实这些事若细想当然不会毫无端倪——也许我娘早就猜到了?又也许只是有意避不去想?对我来说就是那个晚上我第一次知道他是个杀手知道这镇子到底是个什么地方知道我们面前的这个人我视作师父的这个人——原来来自‘黑竹’——杀死我父亲的那个‘黑竹’。”
夏琰与秋葵听到此处对视了眼都没有说话。
沈凤鸣便接着道:“他那次一连去了两三个任务可能又死了几个人。他回来之后心情不大好没回家径来我们这里喝了些酒说了他的身份讲了许多黑竹的事情讲了很多黑竹的人那屋子原本主人的事也是那晚说的。我娘一句话也没多说与往日一样与他一道吃完了饭收拾碗筷末了也与往日一样说一句‘凤鸣送送彻骨叔叔’。我将彻骨送到门口但那天他没有便走他转过身来与我说‘凤鸣告诉你娘我方才说的那些皆是过往。我可以让它们全数留在过往。我可以不再做一个杀手。’我心里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看着他连开口道句别都忘了。他走前将一样东西交在我手里说‘你娘戴这个定好看得很。’我进屋把东西给我娘看——是对耳环。”
“是那对……”秋葵脱口而出。
“是那对耳环。银穿耳珍珠坠。我至今都能想起第一次拿在手里的样子。”沈凤鸣的目光有种异样的悲戚语气却抑压着“在洛阳的时候我母亲好像也常打扮——但我一点也记不得那些扮饰。大概是这一年多她过得太清苦我都许久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了所以……”
他稍稍止落话头将目光移向秋葵“你带着么?”
“在——在那里。”秋葵起身去摸方才整顿出的行李从自己的物事里找出那支古旧木钗。“在里面我没动过。”她交给沈凤鸣。
沈凤鸣接过来将木钗也凝视了半晌。“离开沈家时什么都抛却了唯有这支木钗我娘不肯离身。这钗子若要说戴简陋得很若要说内有乾坤工艺又粗糙得很只不过是云梦传了数代之物算有些意义她不舍得丢。那段日子她唯一的饰物只有它了。”
他旋开钗头两粒圆圆小小的珠珥滚动出来昏黄灯火下依旧闪烁着相隔十八年的白色光泽。
“那你的意思是当年彻骨他——他对你母亲有意?”秋葵多少有点惊讶。“我以为他的年纪该与凌厉差不多那时候……”
“他是比我娘小上几岁可这也不重要了。”沈凤鸣语气有些苦涩。“如果他不是黑竹的人如果我爹不是死于黑竹之手这件事情或还单纯些。我一直都不懂彻骨为什么要告诉我们那些如果他真的想抛却过往想和我们一起离开那里那么只说他的意思只送那一对耳环就好了不必坦白他的身份岂非少掉很多烦恼?直到最近——我才有点想通——可能就像道士对刺刺那样要将关于自己最坏的那些都告诉对方。我才知世上之人想要真心待另一个人时原来真的各个不同。换了是我未必会这么做——我不喜将去留之择交给旁人我有时宁愿选择不说。”
停顿了一下他又道:“那个晚上我和我娘都没睡着。我那个年纪虽然还不能尽明彻骨的意思但隐隐约约总有知觉。我知道我娘不可能应彻骨些什么哪怕他是个普通人都不可能因为她心里还有我爹。更不要说彻骨某种意义上是我们的仇人。
“我也晓得将‘杀父仇人’这四个字冠在他头上实不公平可黑竹会不就是那么回事——你杀这个他杀那个我爹死在谁手也不过是天意或是巧合。可是我翻来覆去想了大半夜竟也没法对彻骨生出一丝恨意。无论其它至少这么久以来他是我们母子的恩人远胜于仇。
“我就去问我娘我问她彻骨到底是我们的仇人吗?我娘说‘如果你想寻他报仇他就是仇人。如果你不想他就不是。’我说‘我不想。你想吗?’我娘说‘我想报仇但不是找他报。’我心里就松了口气我便说‘既然娘也不将他当仇人那为什么还这么心事重重睡不着觉呢?’
“我娘默然了许久只说了句‘凤鸣我们母子两个每天都擦一个陌生人的牌位却没有给你爹立一块牌是不是很奇怪?’
“我当时答不上来后来去想我才明白我娘的意思。——我睡不着是因彻骨这黑竹的身份我娘睡不着却是因他那一对珠珥。她在那日之前一定也从没想过彻骨会对她有意一直以来他们甚至很少说话。彻骨这一下反而令得她愈发想念起了我爹来。
“我当时心里说这间屋里供奉的‘陌生人’本就是这里的主人——虽然素未谋面但我们住在他的屋子里吃他的也用他的我那个爹即使在活着的时候能给我的不也就是这般而已?再者我爹死后庄里自然有人立牌牌位自然有人擦拭用不着我们;而这个陌生人却只有彻骨记着——只有我们念着。
“这些话当然不能说与我母亲。我爹在我心里虽然很淡可对她而言却应该绝不一样。她也没打算我回答只叫我自去睡。我后半夜睡着了她却给彻骨写了一纸短简。第二日一早她就予了我这支木钗要我在彻骨来的时候转交他。她说她想对彻骨说的尽数都在这钗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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