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八〇 绍兴六士(二)

小说:行行 作者:小羊毛
    朱雀便道:“我也是新近方听说。——‘绍兴六士’应就是这几个月在临安城里甚至是朝堂上、文臣之间才兴起的叫法指的是绍兴年间的六名进士——特殊之处在于这六人皆为在学内坊间声誉颇佳、呼声极高但却因种种缘故仕途波折、为官不顺之人。若是懂得明哲保身便理应远离这六士——既然官场不顺遂想来总是因得罪过显贵权臣。但太学生不比朝中官员老成练达仍多视其为榜样帖子里提到绍兴六士想必也是为了引起这群太学生的注意。”

    “范大人不是在吏部做员外郎?如此还算得是仕途不顺?”夏琰好奇。

    朱雀冷笑“你不知道?范成大那员外郎做了还不满两个月就被罢官回乡了。所以——我倒觉得蹊跷了。太子竟敢将他再请回了内城来纵然是以‘清谈’的借口也实是胆大了些。幸好——他这一次没请得动六士全数前来——恐怕他也是不敢。范成大在六士之中还不是名气最响的若都请了来怕就算是太子也吃消不下。”

    “六士其他几人是谁?”夏琰半是好奇半是试探“还有比范大人名气更大的?”

    “其他人我也不晓得只听人说起过六士之首——若与他相比范成大确是只能将头位让出来。”

    “是谁?”

    “你不妨猜猜看。”

    夏琰忍不住苦笑“师父我对这些事本就不甚清楚绍兴整整三十二年出过多少进士——谁做了什么官谁没做上什么官要我到哪里猜去。”

    “但这个人你必定听说过。他和范成大是同年参加的礼部殿试且是当年的榜首但却一直等到八年之后——当今天子即位之后才给赐了进士出身。他们两个倒当真似对难兄难弟非但都做过枢密院编修而且今年是前足后脚地被免了职。太子不敢请回此人来多半也是因此人一贯主张向北恢复失地若给他在这京城里、这许多太学生的面前得了机会肆意言说未免太过张扬了。”

    他停顿了下。“如此你还猜不出此人是谁?”

    夏琰眉眼已动“莫非是‘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的陆务观?”

    朱雀冷笑“正是这个陆游。”

    夏琰轻轻吁了口气。“原来是他。”

    “去年陆游还在任时提过要改制科考今上也曾点过头——太子去年方受的册立去岁今春的殿试是他头一次真正主持‘绍兴六士’的称法说不准就是他手底下的谋士想出来的一边在太学生里宣扬一边以‘清谈’为名将这些不顺遂的进士学子召集起来。若从好处来猜他或许当真想借此改变这等有识之士落魄无力之境况;但若从不好处来猜——也许太子只是需要几个人为己所用而这些怀才不遇者便是最好的探路石。之前他广揽武人身边已经有摩失、葛川等人江湖上也得了青龙教、幻生界现在总也该轮到了文士——倘若六士无法尽数揽于麾下有‘三士’也已经不错。”

    说话间已到了府邸门口。夏琰忙问:“那——帖子上还写了‘六士’的另外两个人——一个叫孟微凉一个叫宋然师父认识吗?”

    “那两个不认得。”朱雀头也没回“你明日正好去见见看是什么人物。剩下两个没来的也打问打问清楚。”

    夏琰只得死了心答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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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次日到得稍早了些。上首待要主持聚会的乃是司业与一名太学博士两座一席余者则俱为四座一席。两人与他招呼了几句因不甚熟识便也未多说话。夏琰自找了一处偏席先坐了。

    余人三三两两结伴而来不算太学生也有近二十个。官员之中礼部、吏部来的人多些但大多官阶不高。朱雀猜得不错:集结“绍兴六士”一事多少有些大胆太子果然没有现身——倘此事有了任何纰漏他总还有机会置身事外。

    范致能来得也颇早与另一名太学博士携了手一同入了座。吏部有几个他的共事旧朋便与他自在闲聊起来。夏琰这边初时冷清不过礼部两个官员因去年恭王选妃那时与他见过也算旧识寒暄了几句就颇不见外地坐在了他同席。

    攀谈间便听闻几个皇子虽不能亲至但都会派府中有能有识之人前来。一个便道:“太子府总多半是田大人过来。”

    另一个连忙咳了一声表情十分古怪。夏琰已道:“太子府——哪位田大人?”

    那两人面面相觑一个便试探道:“夏公子还不知?”

    夏琰摇头“我近日少在内城看来是错过了什么要紧事?”

    两人面色愈发尴尬一个只得道:“太子府的夏君方大人你总认得吧?原先是……原先是夏家庄的大公子。”

    “认得。”夏琰道“怎么?”

    忽然才一怔“那个‘田’大人——是他?”

    “可不就是他。”两人也不知是叹气还是暗笑。

    夏琰未再追问神识一时纷乱愣愣坐着。他隐约有种感觉——夏琝或许正是因听说自己改姓了夏才不愿意再姓夏。

    有那么些不期然的难过涌了上来。不管关于夏琝身世的传闻是真是假至少那么久以来——他虽冲动之下投奔了太子任凭那身世传言沸沸扬扬也一直不曾易改自己的姓氏。却偏偏是现在——他想必已对自己恨得极了以至于竟不愿意与自己共此一姓。

    夏琰明白自己在此次执意的回俗改姓之中的确从未仔细考虑过夏琝的心境。内城里、江湖上都知道他和夏琝一直针锋相对坊间传闻只会津津乐道于——夏琝无论从哪一面来看都远远地输给了他——他还了俗就堂而皇之地抢走了本来属于夏琝的未婚妻;他改了姓又堂而皇之地插手了本来属于夏琝的夏家庄。虽然他从未想过针对夏琝但于那个本就因那般身世陷于众人指点嘲笑之下的旧日“夏大公子”来说这又何止是雪上加霜何止是落井下石甚至带了种太昭彰的讥讽、太鲜明的恶意。没有人会去分辨背后的缘由真相、来龙去脉。没有人会在意真正夺走夏琝所有的本不是他。

    他从没有出面澄清过。他现在已不似以往那么在乎旁人如何解读自己。可是此刻他忽然省悟过来——原来世人欺弱不欺恶大多数人真正在心底不齿与嘲讽的其实反不是“恶”的一方而是那个落魄的输者——真正从此中承受了屈辱与痛苦的远不是这个被看作了恶人的自己而是那个被逼入绝境的夏琝。

    换作我是他我会怎样?他想不出来。他觉得自己该不会如夏琝这般——他还从没有对谁有过这样的恨意。可是他也能明白他——明白他一夕之间失去一切从云端跌入泥淖的咬牙切齿。

    如果见了他我消与他解释两句。他这么想了一想。可是随即又抹去了自己这个念头。有些事即使从一开始就仔细考虑了该要做的终是要做解释也无以改变结果——世事从来都不能万全想来——无论如何他总是要一直恨我的了。倒不如也一直疏远着像以前那样见面如仇说不定他心里反而更好受些——任何人想必都更无法忍受旁人分明夺去了他的一切令得他饱受屈辱却又忽然作出并无恶意的样子来强要来共用一姓称兄道弟。

    方自想得怅怅夏琝已经走了进来。

    夏琝——或者现在应该称作田琝了。众人都知他是太子府的人俱起身拱手笑称:“田大人来了。”

    田琝心情似乎不错笑着抬手还礼尤其是与司业、范致能和几个礼部官员越发熟络。身边两名礼部官员也已经起身招呼夏琰坐得虽偏田琝目光转过时终还是瞧见了他。

    他面上微微一僵眉心抽了抽口中忽挤出一丝冷笑大声道:“咦司业大人我还以为——今日是士子雅聚只请读书人的怎么——怎么我好像看到禁城司防的武人也在这里?”

    在座不少是太学生不认得夏琰闻言便向他看。夏琰虽然形容温和不似粗野武辈可是青衣束发也的确与一众文士的襕衫幞头大有区别。本朝以来重文轻武之风盛行文官的地位比武官高出不少文人也大多自认高出武人一截这一下便交头接耳起来。

    夏琰站起身来拱手向他作揖语气却有意讥诮:“田大人上一次在青龙谷外我记得与大人说过待回了临安再与大人详谈一直未有机缘想不到今日得见当真巧得很——我这边还有个空位田大人若是不嫌弃……”

    他也知对方必定不会理会。果然田琝重重哼了一声快步走去范致能一边的空位上坐下。那两个位子众人都料想是给孟微凉、宋然二人留的是以无人去占不过田琝既是太子府的人司业也便不好说什么只得圆场道:“诸位这一次广发请帖遍邀才俊原也是为了济济同堂大家更好谈经抒见。那一位是大内朱大人府上的夏君黎大人去年与诸位大人同聚内城一齐论道过的自有真知灼见几位亲王对他都很是赏识只是少与我们活动就连下官今日也是头一遭见面互有怠慢当真是下官的不是。”

    田琝呵了一声“原来——原来这位便是去年的君黎道长恕我一时眼拙道长换了一身行头我竟是认不出来了。也不知——道长既然对玄学有那般深学钻研当日说起来头头是道的怎么又撇了修行来做俗人了?这可不是口不对心——阳奉阴违嘛!”

    夏琰还未开口门外忽有一人笑道:“已经这么热闹了看来我们当真是来得迟了!”

    “孟学士、宋学士二位叫我们好等!”那司业如逢救星连忙迎过去。楼口进来两个人都是三十出头的模样一般的细白襕衫中等身材。说话的那个脸色稍暗颧骨微耸显得面容有些嶙瘦就少了些书卷之气不过满面笑意还是足以令他看起来神采奕奕一进门便连连作揖向那太学博士和范致能处迎去;他身侧那个人相较起来就文气不少望见那一边席上博士、范致能、田琝三人坐了只留得了一个空位便在门口稍稍驻了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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