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八八 魂归何夕(四)

小说:行行 作者:小羊毛
    赶到陈州附近已是初九的晚上。不知是因为时节变换还是地域变换到了这里竟已寻不到多少夏天的感觉了。

    如果按照初四夜里算起沈凤鸣身中那样的剧毒已经五日。黑竹会那少年在头一日发现他就说他已浑身冰凉。今时今日他还有几分可能活着——君黎真的不敢细想。

    不须进城。黑竹会旧日总舵座落在陈州的西南君黎、凌厉、娄千杉三人都对这里并不陌生。

    月色如被夜揉碎了茫然而无神地洒在黑暗里。君黎看了看这间以八卦方位为阵的筑屋“坎离相扣——好像是闭住了。”他向凌厉道。去年在这里他曾听司掌了此处机关的钱老提过若有意将阵封闭起来那么什么人也进不去什么人也出不来。

    不过在外不比在里在里是束手无策在外君黎却可设法通过对外墙一些移动改变八卦的排布。只是此刻却似乎也不必那么麻烦了凌厉已经上前朗声道:“钱老是我。你将阵打开。”

    阵法能阻住人形却阻不住人声。凌厉提气而言语声很容易传了进去。少顷轧轧之声传来大门果然缓缓开启。一个老者健步而出君黎识得正是钱老而钱老自也同时看见了三人。他径直向着凌厉而去深揖道:“凌厉公子!”语声里带些惊喜却又似有些隐忧。

    凌厉已经有十几年未曾回来此处在江湖上亦是影踪不见钱老见到他大出意外自是不奇可君黎与娄千杉却没时间等他们寒暄几乎同声抢道:“沈凤鸣在吗?”

    钱老目中的那一丁点儿喜色也倏然退去了面色与语气都变得沉沉。“凌厉公子你和他们——都是为了小沈而来?”

    “是他是不是在这里?”

    “公子相询不敢不答。”钱老低首道“不错他在。今日上午刚刚被人送来。”

    ——“被人送来”。四个字已如重锤敲击在心口。

    “他……还活着吗?”就算再是恐惧万端君黎也不得不将这句话问出口来。

    钱老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活着。”

    ——活着!这两个字大概是他们这一路过来听到的最令人欣喜的两个字。娄千杉心头陡然一轻泪水竟是夺眶忍不住先冲进了门去。

    钱老也不拦阻只道:“你们跟我来吧。”

    大门重新合上。这个并不亮堂的夜晚中庭的气死风灯竟也没有燃起这令整个地方愈发沉在一种阴暗至极的气氛之中。可无论如何——他还活着五日的时光还没有让他死去那么或许十日、百日——他也能一直活下去的。

    沈凤鸣躺着的屋子不大三个送他来的少年都还在娄千杉认得其中的一个正是阿角。钱老等几人一进来屋里愈发显得拥挤。君黎与娄千杉抢步到榻前榻上的人昏睡着一动也不动面上、颈上的肌肤都已是骇人的深黑之色。就算两人心里早已有备那张面孔竟也花了他们一愣怔的时间方能确确实实地辨识出来。

    “凤鸣……”君黎倒吸了口凉气。所谓活着难道便是如此吗?

    “你们来的不巧。”钱老道“小沈今晚醒过刚刚……才又睡去。”

    “他醒过?”君黎忙问“他会常醒么?”

    钱老没有回答默然了一会儿道:“你们先看看他我在中庭等你们。他的情形……说来话长。”

    几个少年都与凌厉见过了礼。虽是得见传说中的人物不过几人面上都殊无兴奋之色只显得极为疲乏憔悴。凌厉细察了沈凤鸣毒伤那毒质果然是与前几日秋葵所中无异。虽已没有了毒虫侵扰但以毒性之凶而论比之前几日秋葵所受却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更奇的是沈凤鸣身带外伤可那毒血于创口处却凝固不动并不流出他悄然试运些力果觉毒性附力极大像是已与血气彻底相融全无丝毫得以内力逼出体外的可能。若说前几天秋葵的情形是因为毒虫附体才不好办沈凤鸣的样子却是真正超乎他的所知令他一筹莫展了。

    也便只有先去中庭问过钱老。钱老见凌厉眉头深锁苦笑道:“公子也发现了吧。按说世上之毒只要内功深厚终有办法祛出体外哪怕不能尽去也能减缓几分。可小沈所中这毒性情既烈又粘附于他体内如今不死不活束手无策只能听天由命也不知哪一天他便要捱不下去……”

    “这是蛊毒。”凌厉道“以我所知想来蛊毒有生就算蛊虫已去也喜与生物相合所以不同于一般毒物。”

    “公子似乎对此毒有些了解是知道他中毒的缘由?”

    凌厉点点头将此毒始末与他说了钱老便道:“那‘三支之会’的事情我也听几个小子讲了看来下毒手的应当便是幻生界之人。不过照公子说来最初被下手的却是那一位姓秋的姑娘这会否本就是误伤?毕竟就算小沈将云梦教主的位子给了秋姑娘他们教中所信奉之‘圣血’未传、诸多武学也未传真正的教主仍是他。唉……小沈当真万万不该舍了自己性命反去救那一位姑娘如此岂不是遂了那些人的意了?”

    凌厉不欲在此评价此事只道:“你方才说他醒过又说此事说来话长怎么讲?”

    “是这样”钱老解释道“几个小子来的时候说小沈一路之上身上是时冷时热大多时候便似现在这般昏迷不动可有一件奇事便是每日亥时一过都会醒一会儿而且神智清楚甚至面上身上黑色都会褪去一点。我初时是不信的可今日亥时小沈还真的醒了。”

    “有这种事?”

    “我也觉此事匪夷所思难以常理解释。方才他醒了我便与他说了几句话想问些端倪。我问他是谁下的毒手中的是什么毒他都只说‘反正解不了了也不必问了’。我便说你每晚都在这个时候醒来而且此时毒性都会减退又是怎么回事他就打个哈哈与我说‘我也不知道头一日我就以为我要死了竟能活了五日都死不去不过想来也不会再有五日了’。他这般一说那三个小子哭个不停我实也多问不下去。据他们说来前两日他们也问过小沈看上去好像是知道下手之人是谁可便是不肯多言。”

    “不管是什么原因——若他每晚都能醒来而且有那么片刻毒性减弱那么——总也比醒不来的好。”君黎忍不住道“或许与他身负云梦教‘圣血’有关总之只要他不死天下之大总有奇人我们总有一天能找到办法将毒解去。”

    钱老摇摇头“只怕真的如他所说时日无多了。”

    “为何这么说?”

    “据说头一日他清醒的时间要长得多后来每天便愈来愈短到得方才——已不过两刻钟。就算他能多活这几日真是亏了那‘圣血’只怕其效也已日微。”

    “没错。”身后一个少年哑着声音正是从屋里出来的阿角。“沈大哥头一日醒了有一个多时辰脸上的黑气也退去了而且言语如常我们都以为他好了我们那时……我们那时有多高兴啊说等沈大哥休息一晚上恢复了力气天亮就能折返一起回去临安不用来淮阳了!那时……那时怎么知道他一个多时辰之后又会倒下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只想着来路方长先多加休息才是谁知道……谁知道……”

    他眼眶渐湿竟哽咽起来。这世上最最伤心之事大概也莫过于得而复失。于绝望之中忽然狂喜之喜和于狂喜之中忽又坠入绝望之悲只在短短一个多时辰之中又如何不令他们心弦如断尤其是眼睁睁看那黑色重新一点一点爬上沈凤鸣颈上与颊上什么样呼号呐喊都无济于事又有几个人能承受如此巨大的绝望?

    君黎只听得心中既寒且痛勉强道:“那么后来几日呢?”

    “后来……”阿角垂着头道“都是和头一次差不多时候也是亥时的样子也是那样……脸上的、身上的黑色一下子退去好多只不过……精神却好像一日比一日差些。第二天的时候我们还在赶路也不知他会再醒我们……也都吓了一跳。沈大哥他……他又能与我们说话了可我们那日已经高兴不起来!果然过不到半个时辰沈大哥就……就又不行了。后来每一日他醒来我们都怕得很一眨眼一呼吸都怕那黑色又要蔓了上来比他昏迷不醒的时候还要怕看着他的样子便想哭得很。”

    “上午我还找过老宋。”钱老想起一事向凌厉道“可是老宋看了半天也连称没见过毫无办法。”

    “老宋都没见过?”凌厉皱眉“我原还想去找他一趟。”

    钱老叹道“我早便找过了。这样的情形我又怎能不找他?他说回去再查查家里典籍看会不会有所发现我只叫他有了任何发现都来眼下看来——暂时是没有了。”

    宋家是黑竹会的执录世家家中藏书纳典堪称黑竹会的“籍库”。凌厉素信其当家人宋晓博古通今此毒纵奇终也能自记载中有所发现却不料他似也是束手当下里眉头愈发蹙了起来。

    娄千杉一颗心渐渐沉落。以钱老所言沈凤鸣明日还会不会再醒亦所未知——每一晚都可能是最后一晚每一句话都可能是最后一句而自己不知是不是已经错过了他的最后一晚、最后一句?

    那钱老说沈凤鸣似是知道是谁下的手——他真的知道吗?在送秋葵一路往东的途中他明明一句话也未曾提起。那日众人在船上怀疑摩失却没人怀疑到她因为她特意躲进了船舱避嫌况有无意在一起谁也料不到他们二人相对会有暇去下蛊。自己一路上照顾秋葵也没露出半分端倪他又凭什么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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