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三三 命若琴弦(十三)

小说:行行 作者:小羊毛
    朱雀来得的确是时候。宋客在娄千杉搀扶之下才能完全起身站稳。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清楚了朱雀——看清楚了那张适才濒死之下没能看清的脸。那是一张沉黑的面孔可双目似星便如一扫之下就要将万物都吸附进去。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扫而过的目光竟也在他目中稍许停留了下上下打量了番似乎是要确认他真的已经解了蛊、可以站起了。

    宋客转开目光去。不必看第二眼他已经记住了这个他此来的目标。幻生界与朱雀和解了亦无妨——反正幻生界也已不再是友自己——本就是孤独与抗的。

    朱雀似向俞瑞说了几句什么俞瑞点了点头抬手作出一个暗号。那该是撤退的信号黑竹会众人退得极快倏忽已然离去大半。

    “若无要事神君我便先回去了。”单疾泉带着许山等人也在告退。

    “那小子——你们便不还给我了?”朱雀反问。

    这话自引起了宋客的注意他才想起——阿矞呢?怎没见到?一双眼睛不无急切又不无犹疑地在那些撤退的人中追望却也望不见什么。

    他侧耳细听单疾泉道:“敝教主既说会妥善收殓自不会食言只是总也须花点时间。神君不知是否这便要走?若尚在徽州逗留待他下葬我自会派人通知神君。”

    朱雀微微颔首宋客却心头一拎脱口抢道:“你慢着!你说谁要收殓下葬?哪个‘小子’?”

    单疾泉未答恍如事不关己只向朱雀一礼道:“告退。”由得朱雀自去回答。

    “你别走!”宋客待追可身体尚靠娄千杉扶着哪里还能跟上一阵急气攻心回头狠声道:“阿矞呢?阿矞人呢!”一句话却也不知在问谁只是视线所到之处娄千杉也好秋葵也好竟都让开目光去。

    也就只有朱雀并不畏惧他目中凶亮直视着他口气平淡。

    “不必多有追问一切正如你所想。”他只是道。

    宋客只觉那一口吸进鼻腔的气息都变得透凉连下一口要呼出鼻腔的气息都像要无法续上。什么……什么……他……死了吗?这一个念头变成一团麻线般的乱嚷在脑中左冲右突他抬起手来指着朱雀:“你……你给我说清楚……”

    那一边关盛和杨敬师兄弟两个对视一眼面色都不甚好看。阿矞是中了杨敬之毒这么快便毒发殒命也不是全无可能若对方将这笔账又算起来恐怕又是件麻烦事。幸见宋客一时急怒矛头尚指着朱雀关盛忙忙怂恿关非故也快快辞行。

    朱雀自也接受了关非故的告辞只有意将宋客忽略了并未回应他。宋客如何不怒娄千杉虽将他死死拉住却终究敌不过他力大被他当真一挣而开竟伸手向朱雀抓去。

    斜刺里秋葵先身形一掠拦在当前衣袂秀发一时飞散只因她知道朱雀那般护身真力倘若宋客真一把抓来了多半要落得个指断筋折可她感于宋矞临死之烈委实也不愿他这用性命救回来的二哥再有任何损伤。

    “宋公子阿矞之事……阿矞之事我们亦极感痛心但你且冷静他并非死于我爹之手。你身体伤重先跟我们回去城中休息我慢慢告知于你。”

    朱雀看了她一眼多少嫌她有些自作主张。可秋葵似乎极少这般郑重的口气与人说话他料想是宋矞之事对她震动不小是以也只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先行了。

    宋客目视面前这美貌女子。朱雀的女儿——纵然这身份并不让他觉得友善可那言语中的认真还是让他一时无法不信。没错自己的三弟阿矞是黑竹会的人无论如何朱雀该是没理由害他的——可他只是要一个说法。他不能让自己的弟弟不明不白地只留下一具尸体——不是连尸体都没见到!

    “等一下你们都不要走!”他忽然用力喝了一声想要用这一声喝把朱雀把关非故把单疾泉——尽数叫停下来。他要他们说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笔账总该是算在三者之一的头上吧?朱雀和黑竹会;单疾泉和青龙教;关非故和幻生界——除了他们总没有别人了吧!

    可他何其渺小又有谁会来听他一言。谁都没停下脚步只因谁都不在意他——都不曾将他和他死去的兄弟放在眼里。他愤懑无已忽然拔步向单疾泉便追。秋葵倒是吃了一惊。——难道他看出些什么了?就连朱雀也若有所觉地微一停步回过头来。

    “你带我去见我三弟的尸体!”他还未追上单疾泉已经喊道“你不是说他在你们那里——等着入葬么!”

    “把他给我弄回来!”朱雀面上终是现出些不耐吩咐的人自然是娄千杉。娄千杉其实早已追了过去秋葵也同时身形掠去。琴弦软剑齐出一缠一绕宋客奔跑中手足受阻登时跌倒。

    他还待站起肩上背上忽然被数指点落是秋葵已封住他要穴。他身体正虚哪里还有动弹的余地回转头来一双目光已变得极恨。

    “你们……”他恨然道“你们为何要拦我为何要拦我!”目光一斜忽见朱雀远远而立他愤然大呼“朱雀是不是你是不是就是你!你为何不连我也杀了!为何不连我也杀了!”

    头上忽然一昏一沉却是娄千杉掉转了剑柄在他后脑轻轻一击。她已见朱雀的面色一再阴了下来——她实不知朱雀还能隐忍多久。倘不将这大呼小叫的宋客击晕过去她担心他或许愈发口不择言将那些原本只私下里与自己和沈凤鸣吐露过的对朱雀的不满也说了出来——那时朱雀恐真容不得他了。

    无论如何他总是死不得的。

    两人将宋客好不容易掺回来单疾泉与关非故早便各自带人走得远了。可娄千杉忽然“呀”了一声想起些什么道:“朱大人沈凤鸣他——他还在关非故手里!”

    朱雀面色却并无异。“我知道。”

    “难道……难道我们不管?”

    朱雀看着她。“你要我怎么管。”

    娄千杉失语。沈凤鸣不算黑竹会的人充其量只能算俞瑞叫来“帮忙”而已。可俞瑞率众退去并没顾及到他的失踪朱雀又凭什么要管?

    她知道他与关非故的谈判必是折了关非故一些面子所以无论如何要放还给他一些面子。或许朱雀也依稀觉出幻生界要沈凤鸣该是他们的底线。于此他还不想去动。

    她再看看宋客与秋葵。他们二人一个被自己击昏未醒一个似乎对沈凤鸣也全不萦于心。她只能这样跟着朱雀的脚步慢慢向徽州城的方向而行。她想自己也该对沈凤鸣不萦于心才对——可心头那些惴惴不安却偏偏消之不去。

    黄昏了。风刮动林梢的声音昭示着一个并不安然太平的迟暮。可一切该已归于安然太平了吧。所有人似乎都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无论是单疾泉或是关非故离去时都该在心中窃喜的——这一场祸事最终没有成为祸事。因着某些因缘巧合朱雀终于没有办法为难任何人。

    但朱雀也并不该沮丧因为至少他解决了与拓跋孤的宿怨暂时或可不必担心这淮南一带了。

    可这其中牺牲的棋子呢?身死的宋矞被擒的沈凤鸣——都不过成为了某些人随手利用的秤码。纵无情如娄千杉也觉得那是她这样年纪的人难以学会、难以掌控的一种狡猾。她还太稚嫩——她还做不出来。

    这日落时分沉沉压下的铅云也如压在了她的胸口。如果他们就这样走回了徽州城然后回去临安——这一场交锋也便此结束了。但那两颗棋子该怎么办?那颗已经死去的他为之而死的那个人——他的二哥宋客若知道一切真相后会怎样?而那颗为人所擒的——沈凤鸣——他的命运又会怎样?

    她忽然停住脚步。与她一起扶着宋客的秋葵也不得不停了停。

    “怎么了师妹?”秋葵有些诧异。

    “朱大人”娄千杉抬头看着朱雀的背影“千杉想起——还有一件事忘了向大人禀告。”

    “哦?”朱雀却没有停步“什么事?”

    娄千杉咽了口唾沫。她不要一切这样结束。她一定要他们再做些什么便如宁愿那沉沉铅云都化作那暴雨落下好过这样压在胸口!

    “昨日我与沈凤鸣在这附近看见了君黎道长。”她开始开口“他——往青龙谷去了。”

    不紧不慢的一句话却如霹雳击在朱雀与秋葵胸口。“你说什么?”朱雀语声沉哑阴郁脚步已停。

    这世上大概已经没有第二个名字能让此刻的朱雀如此在意了。君黎——这是个多久没有人敢提起的名字了?他愈久不回来他愈是心中烦躁。偶尔回想起他走的那日那般忤逆他仍是心中暴怒可偶尔竟也反会想着:他是否真的是视我如敌、恨我如仇才不愿回来?他是否——真的不再回来了?

    娄千杉抬目看了看朱雀。他的眼睛漆黑如墨如同蕴着心内一场狂风暴雨。就连秋葵的那一双眼睛也已经死死盯着自己因为“君黎”那也是她心里无法抹去的名字。

    “据我猜想他现在应该还在青龙谷。”娄千杉平抑心神继续缓缓道“可朱大人前来他都没有出现我想——他或许是被青龙教主拿住为质不得自由了。”

    身周只是恻恻一凉她看见朱雀的发都像被凛冽之气激得散了一散在此际半昏的光亮中显得阴晴不定。“你若敢骗我娄千杉——”

    他只说了一半因为根本不必说完。娄千杉只觉浑身嗖然发凉——若她在君黎的事情上胆敢骗他她想他一定——会毫不容情地将她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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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疾泉已经离谷口很近很近了近到众人望着他脸上都已露出笑来。他无恙归来所有人都松下一口气。

    他已望见了顾笑梦和自己的几个孩子面上也露出微微一笑。顾笑梦回以一笑可这一笑还未笑到最灿他已见她面色变了。

    几乎同时他听见朱雀的声音冷冷地在身后响起。

    ——“卓燕你给我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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