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七〇 重之如山

小说:行行 作者:小羊毛
    沈凤鸣一愣。

    “现在才不见她晚了吧。”他隔了半晌有点悻悻道。

    “不晚。”君黎轻轻道“何时都不晚。”他说着抬头看沈凤鸣“我知你一直关心她按你自己的道理来说你定是喜欢她才一直为她那样费心。这样说可对?”

    沈凤鸣未想被他反问——虽然君黎本意大概并非以此来压住他的话头。他呆了一呆随即冷哼“是是又怎样?我不似你什么事都不肯承认。只可惜在她眼里我到现在都不过是个恶棍——就因为有你在!你倒是时时装出一个君子样可她偏偏就喜欢你这样的人!”

    君黎沉默像是无话可接。

    “你到现在还是没有改变主意?”沈凤鸣看着他“你们在朱雀府一个屋檐之下又相处了那么久你仍然像当初那般决绝不肯为了她动一点还俗之念?”

    “我……真的没想过。”君黎低低道。

    沈凤鸣不无苦笑也不无嘲讽“看来湘夫人在你心里当真轻得很轻得你一点儿都不在乎!”

    “不对。”君黎抬头“恰恰相反秋葵在我心里很重——有时候是——是太重了。”

    “这话怎么说?”

    君黎像是叹息了一声。“如你定要逼我说个明白——那好我可以这样说:作为朋友她在我心里的份量没人比得上。她是我独自一人行走这江湖之后交到的第一个共过患难的友人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将她从我心里抹去。可——我却也不得不承认其实我有时会害怕这样的重觉得……面对着她……真的有点累。”

    他停顿一下见沈凤鸣仍在看着自己咬一咬牙又道:“我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觉得对她总多有亏欠但那也已是后来了。在我明白她那一段树枝的意义之前我其实已隐约有些那样的感觉那是……那是出于对她这个人的稍许了解。大概她与我的脾气有那么些相似我深知无法与这样一个人真正相处因为若要真实交心那必是针锋相对的可又觉得和这样一个特殊的朋友若虚假相对便也辜负了这份情谊于是反变得不知如何是好以至……以至越来越有些怕有些无言以对。也许这样一个人原不该是用来朝夕相处的若引为相距千里的知交那情谊恐更不易磨折而若强要那般面对那当那些那么真的本性都暴露无遗时便要开始相害了。

    “……你问我怎么便不肯为她还俗——你该很明白吧我从来都是那么一个——那么一个陷于自己命运的沉重苦闷之人自己一个人都已经沉到快要走不动了你要我怎么往这命运里再压上一个那么沉重的她让自己更喘息不得?”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湘夫人对你来说负累多过欢喜?”沈凤鸣像是把这些言语消化了很久开口说的话像是对他残忍的抽丝剥茧。

    “……我不想这么说。”君黎表情有些涩。“因我……我除了真的不能做她那一个俗世之中的归宿之外没有什么不能为她做的。自然以你的眼光来看可以认为我是在找借口甚至是在说胡话。我以往也从未真正想过这些事什么情思欢喜也是毫无所觉的只是我……只是我最近心里忽然很乱大概是被谢峰德所伤着了些心魔不经意间便想了许许多多从没想过的事情——非止关于秋葵而已。你曾说我喜欢背负些沉重之事自己要过得苦可我又不是救世神祗、盖世英雄——一个寻常人深心里又怎可能不贪图着轻松、不追逐着快意?这世上哪有人真愿意背着那么沉重的负担而偏不要过得快乐的?我……我也恨自己这样无可救药的胆怯可我还是因那样的命断什么都不敢放下一点都不敢!既然如此在这已经确然的不敢之中就稍许让我贪恋些偶尔的轻快躲避些不想要的束缚总可以了吧——这样说够明白了吗?”

    他说得面色有些发白似乎也知道自己不应说出这样的话来——可今日被沈凤鸣疗伤之下心魔忽像飘散他反像是又变得无所适从那些在深心被打开的时日里积累下的种种自我被一再提及想忘却忘不得要掩饰却偏又不想掩饰若不对人说出来他就觉得自己无法变回自己了一般。

    沈凤鸣也是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他更从未想过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他也知若非君黎深信自己也决计不会对自己吐露这般心思——吐露那些足以撕碎他往日里温雅君子一般形貌的真实。固然起初他又有了些想驳斥他的欲望可到头来他只是愕了一会儿才伸手拍了一拍他的膝。

    “放心好了我不会告诉湘夫人的。”他笑着像种安慰。

    “我——我不是针对秋葵只是……只是说我自己。”君黎缓了缓神道。“无论如何我不想……不想那样让她难受。终究是我不好可我也真的不知还能怎样了。”

    “可是道士你啊……你就没想过或许你是寻一个人来与你分担那些所谓沉累未见得是再往自己心上压一道重负呢?”

    “我只知我还不忍心将我这样的命运交给谁一起承担——何况还是那个做朋友就已经让我有些畏惧的湘夫人。”君黎笑了一笑努力将口气变得轻快一些。

    “说到底你便还是不中意她这个人。”沈凤鸣喟然。“行了往后不问你湘夫人的事儿了还不成么?”他说着笑起来“只是——那如今我可以认为我若对湘夫人下手也不算对不起朋友了?”

    “你——”君黎不无紧张地看着他。“你别对她乱来否则我还是要插手的。”

    “啧啧算了当初的事情都没释过还不能强来要弄她到手太麻烦了。”沈凤鸣摇摇头。“罢了吧她也只是长得合我的眼些至于旁的嘛……怕是我也与你一样觉得有些头疼。”

    “你也变得口是心非起来了。”君黎笑笑“其实——我想她对你应该早没那么痛恨只是没肯承认。我不信你那时为她所做的那些她会一无所觉。”

    沈凤鸣咳了一声。“似她那样眼高于顶的我还真没指望有什么事能让她放在眼里的。”

    默然了一会儿这个话题似是落下了些。君黎却借着这样的默然在心里轻叹。他说了很多真话前所未有的多可他仍然知道还有一些他没有说。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无论他说不说他已经再次摆明了自己的立场——与其说是告诉沈凤鸣不如说是告诉自己。

    ——他已经认认真真地提醒了自己你是要独自一人承受一切的而不会有人陪伴。你用了那么多那么多言语来解释着为什么你不能在自己的生命里带上秋葵那么你也一样不会带上别人吧——尽管你在那样推心置腹的一番话里一个关于“别人”的字眼也没有提。

    他亏欠着秋葵因为那一段他无可回馈的树枝;可他难道不是也一样亏欠着另一个人因为那一句再不可逆的“不要叫我舅舅”?——虽然亏欠的缘由不同可那或许本是同样的重量。只是这同样份量的两个人在他心里却竟是不一样的存在。他不敢去细想自己是何时偷换了概念把那轻与重变成了她们的性情以至于一个愈发沉得不敢负起一个却轻盈到能让他忽生微笑。纵然从不想将任何人用来比较可——那种感觉却无法欺骗他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大概正是那种自己一个人永难企及的轻快。

    但又怎样——永难企及永远只能这样看着而已。他说过了他不敢。不敢负起沉重的那一个更不会敢连累轻快的这一个。那一切惑术之后不小心遗漏出来的深心就让它随着心性的复原而这样埋藏回去吧。他该比那之前更坚定地明白他是要一个人的。

    外面隐约传来无意的声音料想还是对什么事情颇为不满对刺刺都生着气。君黎才回神皱了皱眉。“对了你跟无意方才是怎么了?”

    “无意啊?”沈凤鸣听见这名字也显得有些无奈。“照我猜他大概是被人教唆了。”停了一下。“被娄千杉。”

    “他跟娄千杉的事你也知?”君黎稍有吃惊“看他似乎完全信任娄千杉我正想着……该怎么对他说才好。”

    “原来你也知。”沈凤鸣喟然一笑“但不必了你现在暂且别对他说娄千杉的坏话了吧。”

    “为什么?”

    “反正他那个样子也听不进去的。若现在对他说他必定愈发相信是我在这里与你说了什么要你去游说他的那不是越发恨我了?”

    君黎虽觉有理可也有些犹豫。“总不能让他一直蒙在鼓里。”

    “有什么打紧?他一个男人又不会吃了亏。”

    君黎只得道:“好吧我往后找合适的机会告诉他。只是——你就暂且避着他一些吧。料想他终也会明白真相的。”

    “我么——”沈凤鸣叹起来。“避着他么……是啊我如今要避着的人真的够多他还算不上什么了。想着朱雀若都一心想置我的死命不知那个临安我还回不回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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