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六六 心之恶鬼(二)

小说:行行 作者:小羊毛
    他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掌控了心里的恶鬼可原来非但没有那恶鬼还变本加厉了。被谢峰德削弱到极脆的心智就算经过了这一夜好像都恢复不过来。

    他在平静下来以后才去看胸口的伤。那伤也像没有半点好转密密的伤口在流出非血非脓的什么液体擦去却还是不断流出来。偏偏伤口又那么小连上药都会显得多余何况包扎。

    他知道这必是“青丝舞”的可怕之处想来不是寻常方法可以愈合非要以“万般皆散”来解不可。可沈凤鸣偏偏不在。他只能强忍着将衣服穿好看起来倒显得没什么特别。

    这日又与夏铮等人继续上路即便努力不在意还是觉出伤势在一点点愈发恶化。不单单是外伤的恶化还有自己的神智总是忽然间就恍惚起来。他才相信昨夜那样的失控之梦并非偶然。未曾习过解法单靠定力来对抗谢峰德终究是受害颇深的纵然当时看似要趋上风可身体里所积累的后劲也是极为可怕。那时若再战下去或许还真不一定是自己的胜局。

    否则阑珊派一支的武学也就太过易与了不是么?

    不会……不会是把我修道这么多年的定力都生生给破消了吧。他在心里不无骇怕地想。观心与若虚两意他也已暗中不知过了多少遍可也只是差堪定住自己的神维系住正常人的心念。他不敢想象若再下去会否更糟糕好在最后一段路算是太平午后不多久梅州城已经在望。

    他努力装作无事上前向夏铮道:“夏大人梅州已到了我——我就告退了。”

    夏铮吃惊勒马停步。“好不容易到了君黎道长不入城略作休息?纵然日后不便留下可今日却也让夏某尽一尽地主之宜。”

    君黎忍住晕眩摇摇头:“进了城必有大量官员迎接夏大人想必也会忙碌我便不去赶这个热闹了。在这郊外盘桓几日也便算来过了。”

    “那你要回临安?去朱雀那里?”夏铮忍不住追问。“你还要——还要回去朱雀身边吗?”

    君黎沉默了一下。“要去的。”

    他欠了欠身。“因我师父朱雀之故令诸位一路历经这样危险我替他……替他向诸位致歉。我不奢求诸位能就此释了与他之嫌只是打算回去之后尽我所能让他改变心意不再与夏大人为敌。”

    “可他能听你的?你帮了我们他恐怕连你都放不过!”陆兴显得有点着急。“君黎道长一路仗义相助我们都极为感激不如就不要回去了吧!”

    君黎只是摇摇头躬身道:“就此告辞了。”

    “容容!”夏铮已顾不得什么喊道。“君黎要走了你——你不出来见见他么!”

    陈容容坐在那马车之内那些对话当然听得一清二楚。可那车帘偏是没动一动似乎她面对不了这样的离别就算她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相聚那般短暂短暂到她真的不想结束。

    “我便不当面送别君黎道长了。”她的声音平淡这样的举动让众人有些不解。“道长一路保重。”

    君黎知她心意。心防正弱的自己在这一刻真的也差一点没忍住要流露出不忍的表情来但陈容容平静的语调却还是提醒了他他也必须克制。

    他恭谨地向那马车一礼。“夫人也保重。”

    逃离是匆匆的。若非伤势在迅速地恶化着他或许不必逃得这么匆匆;他或许还真的打算去梅州盘桓几日再说。

    郊外的青草长得正茂不远处的山也都绿得可爱。可惜他身体很难受心情一点也好不起来。

    山上人少他便信步往坡上而去。头脑里的晕眩愈来愈频繁他不得不坐下来静息运功才稍许好受些可也感觉得出来内息涣散已不是那个无懈可击的自己。明镜诀的心法当然厉害可在目前来看却总不过治标不治本无法根除他神智之乱。想来也是没办法的否则当初自己中了蛊虫之惑怎么朱雀也就束手无策呢。

    此时才想起忘记跟夏铮打声招呼若沈凤鸣去城里寻他要他务必来郊外找自己。天晓得几时才能遇上沈凤鸣。若不巧遇不上了“阴阳易位”那些后遗之症不知还要在自己身上留多久。

    春日暖阳之下他很快昏昏欲睡几次掐自己要清醒过来可清醒不多久又是昏睡的样子。他只觉得好累。一切感觉都变得迟钝不要说是逐雪意那样悉周遭于细微的感知力就是视觉、听觉、嗅觉、味觉或触觉这五感都好像要丧失了。

    ——所以后来回想起来那从背后突然袭来的一掌竟然如此轻易地击中了自己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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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偷袭的人似乎已观察他很久了。或许是源于谨慎虽见他看上去不太妙也没敢轻易下手。可渐渐的却有种感觉好像君黎的情形是越来越不妙。回想起昨夜他与谢峰德的那场剧斗他料想君黎定必受伤不轻是在此疗伤了。这样的机会直是千载难逢——无论这道士究竟是夏铮一伙的还是朱雀一伙的他都有足够的理由下手。

    反正那些都是太子的敌人。

    “青云手”葛川手上的功夫不是浪得虚名他也犹自记得在仙霞岭上如何败于他手被他捉回那般耻辱因此这一掌背后的偷袭他毫无保留向着他的后心以自己成名的那一招“青云手”全力推出若说还有什么保留只能是他心中害怕不敢真的完全靠近在几步之外便已出手。

    君黎不虞有此待到惊觉掌力已至后背受力他当下便被击得一口鲜血喷在了地面身体往前一个趔趄怒喝了一声抓剑扑出两步回身。

    心已经一沉。身体受了怎样的伤他很清楚——这一掌不是儿戏怕真的会要了自己性命。

    “青云手”若说是掌力又不完全是掌力那手的动作到最后击实那一下着力只在五指却不在手掌。力还是同样大的力却是自五指而入比手掌之力更是尖锐痛楚。也因此除开内伤已重君黎还觉后心至前胸都痛得像是透了那一口血喷出竟然痛得愈发厉害简直站立不稳要倒下。

    也就只有那一声喝和见到葛川就一下凶狠起来的眼神还有点吓人。葛川欲待第二掌跟上可见他此际的表情竟是有点害怕尤其是君黎那剑一抬他思及他剑法的吓人担心他若垂死拼命自己恐怕要糟竟不敢再往前。君黎神智已有些涣散不过那么下意识地向前走着却也足够将他逼到步步后退以至到最后竟是不敢与他对视不得不脚步一快转身而逃。

    君黎欲追却其实根本追之不动心中苦笑——即便葛川逃了那一招也已经足够了。他脚步趔趄着体内原就被搅乱的劲力再被这一掌冲击乱而又乱令他一口一口吐着鲜血。神智渐渐像已完全失去他忘了身在何处跌跌撞撞还是顺着山坡胡乱向下走踏过的草地上留下了歪歪斜斜的、和着血迹的脚印。

    忽然有那么一瞬的清醒他向着西南望见了屹立着的梅州城才蓦然明白这大概就是与他们见面的代价。果然这上天是一点都不肯吃亏的可如果代价是自己的身死他一点怨言也没有甚至觉得应该为此感到高兴。

    其实在二十多年前那个夜晚母亲抱着襁褓中的自己在夏家庄门口哭的时候自己或者就应该死了。多活了这二十多年大概已经是幸运;而为这二十多年的性命大家都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他迷迷糊糊地走着走了很多很多路就像有点不甘心就此坐下等待死亡而非要这样不断走着。行行重行行不过如此。直到那道袍都染透了血他才终于再也支持不住握剑的手松了开来整个身体像是垮塌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向地面摔去。

    地面是坚实的土地或是柔软的草坪他都不在意他只是觉得自己终于要重归这尘土了。倒下的是真实的自己;而原来濒死时真的会有幻觉——在那个灵魂出窍一般的幻觉之中他发现自己没有倒下——身体在将倒未倒时被一个弱小的身躯支住了。

    他听见弱小的人儿嘤嘤地叫了他一声:“君黎哥。”

    他差点失声而笑。在这即将死去的时候最后的幻觉怎么会又是她?可以此刻的心情来想当可以抛开生命之中那么多重压着自己的责任与恐惧时真正留在他深心之中的竟偏偏不是旁人。他不敢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昨夜的一切与此时的一切不是偶然不是巧合。他从没忘记第一次见到她她从那个小小酒馆的门口回过头来的样子那令他无法用任何自己所知的语言来解释的感觉就像——就像忽然发现自己黯淡的世界也有那么一瞬能被点亮。

    可愈是如此他愈怕那样的明亮也要被自己侵蚀。他把那一切都埋起来了像埋那个恶鬼。

    他们真正相处的时光屈指可数。他不敢承认自己也曾想过有一天能全无心事地面对她以她的快乐为彼此的快乐。他甚至连想到她都不敢除了在不受自控的梦里。如今我濒死是不是意味着终于可以将一切都放下了觉得这样的我终于敢面对你了——所以才由得你来了?

    可这个原该最完美的她怎么还是这样瘦、这样娇弱呢?是不是这也是他的某种自责因为他真的想做那个能一直保护着她的人可他从来没做到——从来没去做。而她也总是作出那样勇敢的样子就如现在——好像可以用那么纤弱的肩膀承载得起他整个身体和灵魂的重量。

    也大概这就是我深心之中真正的你的样子吧?大概能让我有那么多勇气面对了那么多事情的就是这个努力支起了我的你吧?我不知若没有认识你我在这死去的片刻会是何等胆怯;而这濒死的幻觉又该由什么样可怕的未知来构成?

    “刺刺。”他叫出她的名字在那幻境之中用最后的力气将她搂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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