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 亲深缘浅

小说:行行 作者:小羊毛
    山头升起的亮光带着点雾气并不猛烈这应该是个阴天。君黎背光坐着。江边没有什么人他也就这样坐了一夜。一整晚上的沉郁到天明好像稀释了些却并不足以让他立刻雀跃站起。

    他还是多坐了一会儿思索着下一步要去哪里。

    若行路没有目的难免会像这样时不时产生些茫然无助的消极之感。自然道学本属消极但——究竟自己还没得道成仙若不鼓动自己多想些积极之事恐怕得道成仙之前就要先窒闷死了。

    要不要回顾家看看呢?他心中暗道。就算不回顾家去那里附近打听打听他们过得怎样也好。

    主意既定他才真觉心头明亮畅快起来起身拍了身上的尘举幡离开。

    徽州路途倒也不远。君黎逐日行近心里却也愈发忐忑。自己的义父算来应该是六十好几了不知是否身体还无恙?笑梦姐姐想来早已出嫁多半是见不到了?还有嫂子——那带着丈夫遗腹子的嫂子滕莹不知道如今有无改嫁?那个婴儿现在应该已经长大了却根本不会认得我吧?

    他这样想着就站住想起了师父临终前才终于说出的那四个字:

    “亲缘浅薄。”

    师父说我亲缘浅薄。他在心里苦笑。直到那最后一天他才这样对他解释始终不肯告诉他他身世的理由。他也给他讲了很多故事他小时候的故事几乎是所有与他身世相关的故事除了——身世本身。

    “为什么说我亲缘浅薄?”他追问他的师父。从字面上他当然明白这四个字的意义但是他从不相信这种命系会落在自己身上。

    但师父的回答却很肯定:“你命里注定如此在你刚出生没几个月我便看过了。”

    “原来师父……是看过我的命的。”他低声地说。他心里一直以为自己与师父相依为命自己算不了他的命他也算不了自己的却忘了在收自己为徒之前他早可以看清自己一生。

    “若非看你是这样的命我大概也不会强要将你收走。”师父又道。“你是家里长孙若非后来种种事情都证明我所说不错你家中长辈怎肯忍痛舍弃你。”

    “我小时候出过什么事吗?”君黎问。

    “你肚子上不是有道疤么你曾问过我来历。”师父道。“其实那是你小时候得的一场怪病的结果。”

    “什么样的怪病?与‘亲缘浅薄’又有什么关系?”

    “二十多年前我路过一户人家看到一名少妇抱着婴儿在门口哭便上前问出了什么事她说孩子得了怪病病得很重四处重金求医都无人能治。我便好奇想看看什么样的孩子那般命短——那便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了。”

    “然后呢?”君黎迫不及待。

    “你脸上隐隐然是有些早夭之相但竟同时也有与之相反的征兆着实令我好奇。我便看你病症只见你肚子涨得鼓出来。那时我心生奇想便对你母亲说若信我就给我碗水我试试治你——但若你不幸而死也不能怪我。你娘想来也没别的法子就取了碗水给我。我喝了那水将碗敲碎以碎片划开你肚子你肚里就流出黑血来。”

    君黎听得有些悚然这竟是自己的故事想来匪夷所思。

    “那我便因此而得救了?”他问道。

    “看来是奏了效你身体没出几日便好起来。你家里长辈为谢我便邀我过去盛情款待。我对你的运命好奇便还是去了——你父母不疑我有别的目的便将你的姓名八字、诸种详情都告知了我要我给你算个命——这个命盘那日不看也便罢了。”

    老道士说到这里沉沉地叹了口气。“我没见过如你这般凶险的命盘命中尽是大劫件件都足以令你这条性命戛然而止或者就是令你身边亲眷惨遭不幸。你父母、祖父母因你病愈都是兴高采烈却不知那只不过是个开始。”

    君黎听得紧张话也说不出一句。

    “我不忍就此告知你父母真相自试着换法再推结果亦是一样只是偶然间试从你命中抽离至亲之属竟见这命中就此劫数尽消几乎可说是风平浪静。”

    “所以师父便告诉我父母必须要我远离他们避不见他们方能保我平安——?”

    “于那时的你来说所谓至亲当然便只是父母、祖父母但你若留于凡尘长大后尘世纠葛千千万再要脱身恐已不易所以你唯一解厄之法便是出家。但这于你父母来说恐要比原本的命运更为残忍——因为他们正以你为喜珍你爱你更逾己命。忽然你若离去一世不得见面于他们来说与见你身死又有何异?我虽无凡俗之扰却也知凡俗之痛所以说了之后你祖父勃然大怒拒不肯应也在我意料之中。”

    “我祖父不肯答应后来又如何?”

    “我当然也不能将你强抢走况那时不过路人若他们不信我的命断最多是让你自生自灭去。我走时只说你后劫将至不出一年应能看得见也便只有你母亲一人信了追上来寻我说信我必有化解之法要我务必教她。”

    老道士说到这里话题忽一转道:“你是否还记得你小时候臂上一直戴有一只枯草梗编就的环?”

    “记得。”君黎点头道。“师父还说那是我父母留给我的护身免厄符害得——后来那草环被人捏坏时我慌得都要哭。”

    老道微微一笑“那便是我那天交予你母亲的东西。”

    君黎一怔。“是师父的?”

    “其实不过是我先前可怜路边村妇问她买来的粗糙织物。问我怎样化解——我尚不知那一劫要如何袭你又怎知如何化解只不过想着你家境好吃穿都是精细之物何曾接触过这等粗糙物品也许这正是你所欠缺。你母亲便千恩万谢将那草环去戴在你脖子上后来这草环竟也真的救了你一命。”

    “真有此事?”

    “你落了水。”老道士答道。“之前那病好之后约大半年恐怕你家里人也忘了我的警告在船上一时疏忽你便落了水。那时已经日暮水又大你家中上下寻了你一夜都未有结果几已绝望到天明却发现你一个小小娃儿漂着四肢都泡得肿了原以为是死了却不料你脖子上那个粗糙草环缠住了水草你动弹不得却竟浮在那水上睡熟了。”

    君黎怔怔地听着想着自己小时一直喜欢坐船、喜欢看水倒不知道是不是与此有关。

    “我也是算着劫数要至便又去你家附近果然你娘早在等着我。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你家里人再也不敢不信我之前所言我便又见了你祖父和你父亲他们固然也仍是舍不得你但若你离开他们便能平安他们亦只能如此去做。那时他们还以为可以让你在附近庙宇、道观出了家他们偶尔还可以看看你但实际上便算只是偷偷看看你也一样会给你增厄。莫说是附近便算是再遥远的地方只要他们知道你在哪就无法保证不会有一天念子心切跑去寻你——唯一一途便是由我将你带走自此四海为家。”

    他停了一下听君黎只是沉默便又道:“你一直执着于自己身世但你父母是谁、家乡在哪里却是我最不想让你知道之事。如今你学会的东西也多了些应能明白我这般做实是为你好。”

    君黎勉强点点头道:“我知道。”随即挤出个笑意来:“师父今天怎一口气与我说了这么多——往日里是连问都不让我问的这意思是不是我如今定力已足能算出师了?”

    老道士也微微笑起来。“那是因为——我与你命中注定只能做这么一段时日的师徒你便算是不出师也非出师不可了。”

    君黎一时有点摸不到头脑:“怎么了师父又要去哪里么?”

    “师父今年有多少岁数你知道么?”

    “知道啊该是七十六岁。”

    老道士点点头轻轻叹道:“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君黎我修道数十年终也是要有这么一天。”

    君黎听他这说法才觉得有些不妙慌道:“师父身体康健忽然说这个干什么?”见老道只是微笑不语一下有点手足无措忙又道:“我那什么家世、身世我听都不要听我几时说过感兴趣那些?如今这样多无牵无挂。”

    “待我死后你更无牵无挂。”老道仍是笑道。

    君黎发现自己又说错了话可是听他真说了“死”字他眼圈都红了起来急急道:“我现在就开一卦来看看师父若不长命百岁、千岁那便没道理了!”

    老道士便由他将器具都拿出来一样样算可是卦象模糊——君黎看了又看却仍然只是一团迷离。是因为眼前的水雾还是因为真的无法算清自己关心的人——他不知道;愈不知道就愈着急眼前的模糊就更重。

    到最后他只能把东西一扔喊道:“我便是不信!”

    “君黎。”老道士拍拍他肩膀“你小时候的事情我也没有再多的可说只是你仍是要答应师父——若将来机缘巧合你还是得知了自己父母是谁也不要去找他们就当你仍不知道一般就如现在一般——你能答应么?”

    “这个……师父这事情又有什么打紧也不必非在今天说。”君黎咬了唇逞然不受。

    “我后来又见过你的父母。”老道士恍若未觉他声中之颤。“他们过得也是不错后来也又再有了儿子你倒不必为他们担心的。”

    “我没为他们担心我只要师父你莫要用这种办法试探我!”君黎不知哪里来的盛气一下站起身来。“我已经说了不要听他们的事情我一句都不要再听师父你便不要再说!”

    老道士看他一双通红的眼睛摇了摇头。“到这般年纪你仍如个小孩求道之路也许真的太难为你但为求避劫你也别无选择。好在你悟性还算好跟着师父那么久该会的也都会了我倒不担心你一个人难以为继。”

    君黎一言不发。

    “你也不消觉得不公平你孤独修道失掉的东西固然是多但总也有些旁人未能有的所得。若有一天你道行精进便会发现看尽他人运命再没有什么值得惊奇也再没有人值你羡慕。”

    君黎在街心恍然抬头才惊觉自己已经回想得太久了。师父的那些话他固然都记着但是看到他溘然长逝他能做的也只是在心里呐喊一句“为什么”。

    师父修道一生却为什么从无一分一毫可能改变这最终的结局?我从此后要孤独地活着活十年或二十年或三十年或四十年——就算看尽他人运命我也算不出自己的阳寿。也许这样冥冥之安排就是为了要让我活着自己见证自己的一切可是若最后都是一样的结局活着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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