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燕尾蝶 147、修罗场

    好几天没吃饭她其实什么都没吐出来。

    但就算是干呕也呕得她七荤八素。

    原本负责押他们的黑人已然顾不得二人房子里也接二连三跑出来更多人。

    枪声像炮仗一样响随着加入战斗的人数变多很快变得跟炒豆似的一阵紧接一阵。

    方颂祺捂住耳朵也不管用双腿软得直接坐地上脑子因可怖的枪火炸得嗡嗡嗡整个人恍惚得如同时刻能飄起来而实际上她的身体宛若被灌了铅丁点儿挪不动。

    小姜姐在和她说什么话她的耳朵也仿佛无形隔了层屏障听不清楚。

    她脑子里空空白白什么也没有混混沌沌地被小姜姐强行拉着跑三番两次她都要摔倒愣是小姜姐连拖带拽给她撑住。

    迎面的空气又热又干似热烫的吹风机对准她们的脸和喉咙吹。身后除了枪声又时不时间或闷雷一般的动静应该是诸如手榴弹之类的东西头顶上方甚至滚过开战机的轰鸣。

    她机械地跟紧小姜姐不知这是要往哪儿跑每一秒都格外漫长都在被死神追赶。

    四周围还有其他人也在跑大部分是当地女人其中一部分光着身体又瘦又弱、遍体鳞伤、黯淡无光。

    毋庸置疑她们遭遇到了什么。女人和儿童往往是战争中最大的受害者。

    想到她和小姜姐方才踏进那座房子袭来的后怕再次让她差点软脚虾。

    后面的路目之所及的是遭到掠夺、被遗弃或者烧毁的村庄满目苍夷。

    地上横陈不少尸体因为死亡时间的不同皮肤处于不同阶段的腐烂状态有的明显刚死不久有的已干得宛若骨头外裹一层皮革。而尸体身、上的衣服能拿的被那些光着身体的女人脱走十分抢手。

    方颂祺晕眩得连恶心干呕的力气都没有巨大的疲惫让她产生放弃的念头若非嘴唇张不开她可能已经要求小姜姐别再管她了。

    她不想跑了。太踏马痛苦了。不如痛痛快快死掉一了百了来得干脆。自己死也得死得干净不能拖累别人。

    小姜姐先前明明看着比她虚弱这会儿却坚持得比她久天黑下来的时候她们也没找到临时避难所或者难民营之类的地方随另外一些人露宿野外。

    方颂祺靠上树干后彻底动弹不得了。

    小姜姐邦她把头巾稍微解开以透气。

    头巾包括小姜姐现在裹着自己的一件当地传统衣服全是小姜姐半途中从死人身、上抢下来的。

    另外还抢下来一双鞋子。

    两人在坦桑尼亚人贩子手里时便没穿鞋光着脚逃难已然惨不忍睹。后来抢到的鞋子一人穿了一只其实没什么鸟用。

    此前因为浑身都痛得麻木方颂祺没太放注意力到脚上此时小姜姐邦她把鞋子从脚上暂时脱下来破掉的水泡连同伤口黏着皮差点被扯下来方颂祺忍了一路的眼泪难以抑制地滑出眼眶。

    这到底都是些什么事?她为什么要来非洲出出差?为什么会那么不小心被人贩子拐走?为什么要躲进集装箱?为什么被迫来到这个鬼地方?都踏马地为什么!

    眼泪流到嘴边的时候方颂祺赶紧伸出舌头把泪珠子添进嘴里。虽然是咸的而且还只有一丢丢但好歹是水啊。她渴得快要喷火了!

    她想继续哭可是没能成功好似身体里的所有水分也全都在白天的烈日下蒸发干了。

    这波cao作引发了小姜姐的隐隐笑意。

    “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方颂祺干干的喉咙挤出的声儿是哑的。

    小姜姐防备似的张望四周随即收回视线小心翼翼地把宽松的裤腿卷起来露出绑在小腿上的约莫两百毫升的纯净水。

    方颂祺登时瞪大眼珠子:“你——”

    “嘘——”小姜姐捂住她的嘴。

    方颂祺自然知晓轻重不会大声嚷嚷捋开她的手低声:“你哪来的水?什么时候藏的?”

    “我们从那座房子逃出来之前我顺的。”小姜姐悄悄卸下水拧开瓶盖招呼她“你快来赶紧喝。”

    方颂祺警惕地环视一圈伏低身子趴进她怀里借着她身体的遮挡含上瓶口。

    水温都被焐热了可这不影响她舌尖碰到水的那一刻肾上腺激素的飙升激动得险些又要飙泪。那还是普通的水啊简直甘露吧!

    方颂祺嘴唇发抖在喝了第二口后停下来发现竟然瞬间只剩一半都不到她万分羞愧恨不得把水重新吐出来赶忙让小姜姐也喝。

    “不了我还受得住暂时不用留着明天吧。”小姜姐盖上瓶盖瓶子牢牢绑回腿上。

    方颂祺盯着她干瘪得像会萎缩的嘴唇和嘴边起的泡泡默两秒微微嘲弄:“我们能活下去吗……”

    “当然可以。”小姜姐十分确信一只手按到她的肩上认真对着她的眼睛说“看大家这方向肯定是往当地政府设立的临时避难所或者联合国设立的避难营去。只要我们能坚持住到时就有救。”

    方颂祺未接茬。

    “我的话有那么难信吗?好歹我也来来非洲很长一阵了比你见过这里的世面。”小姜姐把她的头巾重新给她围上起身“你等着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吃的。”

    方颂祺往头顶看光秃秃的树对食物一点不抱希望提醒小姜姐把两只鞋都先穿上。

    一想到是从死人脚上扒下来的方颂祺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但比起脚废掉还是起鸡皮疙瘩就起鸡皮疙瘩吧……而且脚已经磨得惨不忍睹再穿鞋子其实特别疼同样被磨;不穿鞋子仍旧会继续被磨所以也整不明白究竟穿鞋子好还是不穿鞋子好。

    小姜姐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带的也只是野草。

    却连野草也要藏着掖着不让人看见。

    只有一点点两人面对面沉默地细嚼慢咽分食。

    难吃得方颂祺差点吐出来。

    当然只是差点最后关头方颂祺愣是咽进肚子里不让自己被味儿给继续恶心。

    小姜姐则咀嚼得特别慢仿佛在嘴里多停留一阵子就等于多吃点、能多抗点饿。

    对比之下方颂祺觉得自己就像猪八戒吞人参果。

    担心她没吃饱小姜姐在下咽后又起身:“我再去看看能不能挖点。”

    方颂祺也起身:“我和你一起去。”

    人多力量大。而且她没那么厚的脸皮总让小姜姐照顾她她还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吧。正好她现在也挨过了最有气无力的那阵子。

    小姜姐没反对点点头从脚上脱下来一只鞋。

    虽然穿不穿无所谓并且一人穿两只胜过两人各穿一只但方颂祺没浪费时间和口舌去和她客气来客气去。

    四处寻觅食物的人自然不止她们两个。

    有的地方土地干得都皲裂原本没有寸草不生然此时但凡地里或者树上长出来的全难逃大家的手一个个似吸血鬼走来走去。

    小姜姐带她去一条完全干涸了的河道边那里聚集了不少人走近了发现他们在争抢一处淤泥里的水。

    方颂祺凝睛瞧了一眼那水混着泥沙十分浑浊还掺杂着铁锈色给人感觉喝下去会感染上致命的疾病。可她仍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毕竟之前那两口较之正常生活里分量着实太少她没喝够。

    别开脸她决定眼不见为净。

    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她突然找不到小姜姐了心里头一慌急急叫嚷。

    四处张望的时候扫到不远处的草丛里好像有什么在动。

    方颂祺壮着胆子靠近模模糊糊看到两个一大一小人影晃来晃去耳中则捕捉到疑似有人被捂住嘴的呜咽声。

    掉落在地上的那只与她脚上成双的鞋邦助方颂祺做出判断即刻奔上前。

    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影是一对母子其实根本没多大能耐她一人一个拳头就解决了忙不迭拉起被按在地上的小姜姐。

    “水!”小姜姐着急又往那对母子扑。

    却迟了一步那个黑人孩子手没拿稳瓶子打翻掉到地上哪里还见水的踪影?

    方颂祺见状火气噌噌直冒恨不得把他们徒手撕了。

    事实上她也确实又过去揪住那位黑人母亲。

    那位黑人母亲顾不上方颂祺压着自己孩子到地上伸舌头添水倒翻的地方又去添那只原本装水的瓶子。

    方颂祺硬生生卡住要打人的冲动。草!有必要这个样子吗?!

    “小方……”小姜走过来漠漠拉下她的手“走吧……只怪我自己太不小心……”

    没心思再找什么野草填肚子两人要回她们先前的那棵树却已经被其他人占领了便换了个地方坐到很浅的一道沙堤后。

    气氛凝重一时之间谁也不说话。

    半晌方颂祺低低呢喃:“早知道会被抢你那时候就该喝进肚子里不用留在明天了……”

    小姜姐格外乐观似的一笑置之提议道:“你先睡会儿吧。”

    她这是要守夜的意思。虽然好像也没什么好守的。

    “你先睡吧我不困。”方颂祺手指戳了戳干裂的土。

    小姜姐就地躺下隔数秒闲聊似的与她谈到:“这里但凡带着孩子的那些孩子基本是那些女人被强歼的产物。”

    “刚刚抢我们水的那个女人我第一次出来挖野草的时候遇到过聊了两句她告诉我她被囚禁了六年当了六年的x奴这次逃跑出来肚子里其实还怀着一个。”

    “已经有很多摄影记者做这方面的专题报道刚果共和国内部战争针对女性的暴力行为。真实接触她们这些人还是第一次。”

    方颂祺闻言抿了抿唇回想方才的情况发表感想:“我只觉得震惊她们竟然愿意生下强歼犯的孩子自己逃跑就算了还要带着孩子?是不是无论孩子怎么来的她们都要用母性去无私地爱护他们?”

    反正在她个人的价值观里难以理解更难以接受。

    “强歼行为在战争中是一种武器……”小姜姐感慨“这里还有许多我们正常生活中很难理解也难以接受的事情发生。我们作为单个人无法解除他们的苦难力所能及的就是做记录将他们的痛苦向公众传达大家能共同努力对这个世界做出些改变。媒体工作者作用大概就在此。”

    方颂祺歪脑袋看向她。

    小姜姐双眸闭阖没再出声似已入睡。

    方颂祺转回头十分不雅地叉开两条腿手指继续往土里戳啊戳脑中闪过某些事情。

    天蒙蒙亮起来的时候这支因缘际会凑起来的队伍拔营开始继续前行。

    相较于昨天今天方颂祺从容不少徒步的过程中天马行空地幻想自己是红军走长征路嘿哟嘿哟加油呀坚持到底绝对就是胜利……

    冷不防身旁的小姜姐突然倒地一脸扎进地面的黄土里。

    方颂祺连忙停下将她从地上扶起。

    小姜姐虚着气摇头:“小方你把我丢下自己先走吧。”

    “呸!”没唾沫方颂祺也狠狠淬她一口“你故意坑我是不是?你不跟我一起走到了难民营我怎么知道找谁求救?”

    小姜姐竟拿她的问题当问题:“能遇上维和部队的人最好了。”

    方颂祺和她急眼:“你要陷我于不义?休想得逞!还是你瞧不起我?就你有能力照顾我我还没能力邦你了?”

    没等小姜姐再反应方颂祺直接上手把人驮到自己背上。

    妈哒!起身的一瞬她脚软得差点两人一块摔倒就算为了不打自己脸她死活也得撑住不是?

    可以的!没再怕的!

    小姜姐在她背上劝道:“我们相互之间没有义务谁非要救谁的。你丢下我也不需要愧疚。”

    “行了!我知道了!你省点唾沫吧!废话那么多!”方颂祺烦躁“我就试试看后面如果撑不住我不会死扛把我的命也和你一起搭上的。”

    小姜姐不知是不是昏过去了没再出声。

    运气还不赖中午方颂祺就带着小姜姐随其他人涌入一临时避难所。

    原本是个当地的一个大酒店现在被非法占用沦为无家可归民众的聚集地条件却并没有比风餐露宿好脏乱而拥挤看到里面不少人生病方颂祺一时犹豫住。

    居住在此的难民倒是挺欢迎新来的人主动询问方颂祺需不需要邦助。

    方颂祺看到从昨天到今天都一起走的那些人全都进去了又回头看了一眼背上的小姜姐决定至少要先落脚休息一下否则她的体力也要到极限了。

    方颂祺只呆在比较靠外边的一个临时搭建的草棚草棚里坐着几个十几岁的黑人孩子围着一台电视看一部中国的老电影。

    方颂祺放下小姜姐后赶忙询问其他难民有没有电话可以打。

    非洲法语和法语存在一定区别鸡同鸭讲加上手脚比划才沟通成功。

    得到的回答是这片地方的通讯对外是切断的。

    草!方颂祺暗自咒骂又问起当地政府和维和部队。

    当地政府确实会资助这个避难所一定的物资但难民太多物资有限根本不一定会轮得到他们如今他们这群人也在每天都盼着人来。

    最后是中国驻当地的大使馆……听说距离这里有点远……

    方颂祺更加抓狂所以只能停留在这里眼巴巴等着是么?吃的还是没有喝的也还是没有一整个避难所的人都在等死吗?

    “小方……”

    小姜姐的声音顿时把方颂祺唤了回去。

    方颂祺这才从她无意间露出衣袖上的手臂上看到很多包和水泡心中大惊:“你这是怎么了?”

    小姜姐拉下衣袖:“没什么大问题被虫子咬了而已。”

    方颂祺眸光轻闪抿唇不言语。

    小姜姐喊她主要是让她别着急。昨天她们跑出来的地方发生的暴动动静挺大没意外的话驻扎当地的维和部队一定会出面协调届时不会不管这附近的避难所还会亲设难民营诸如此类。

    无论她的语气如何确信在方颂祺听来就仅仅只是一种安抚而已自个儿悄咪咪放心里嘀咕:那万一有意外呢?坦桑尼亚那个码头和警察合作抓人贩子不就出现意外了吗?

    小姜姐在不久之后又昏迷了而且发烧了。

    方颂祺却根本束手无策。

    小姜姐迷迷糊糊地又醒来问方颂祺外面的情况。

    还能什么情况?根本没来人!方颂祺忍不住骂她哪来的信心也不知道!

    小姜姐却有股迷之执着:“会来的……我们一定会获救的……我和他还没见到最后一面……我肯定不会死……”

    和谁还没见最后一面?方颂祺皱眉。

    小姜姐突然记起什么事情似的变得比方才精神了不少拜托方颂祺去找把剪刀或者小刀过来。

    只要不是吃喝的物资生活用品还是很容易借到的。方颂祺找是找来了可有点担心剪刀脏谁知道剪刀的主人曾经拿它做过什么万一染上什么病呢?

    小姜姐考虑了一下最后还是用了却是拿剪刀从边缝上将她自己左手小指的指甲盖给撬开了。

    方颂祺被她吓一大跳凝睛后发现她的小指并没有流血那一小片指甲盖好像本来就是假的不晓得是什么玩意儿。

    靠……看起来跟间谍特工似的……

    小姜姐把那一小片指甲盖交给她:“这里面有份内存卡。万一我没挺过去你邦我转交给大使馆后续就不用你cao心了。”

    方颂祺低垂眼眸盯着手掌心里的东西撇嘴:“你自己的东西你自己管。我和你很熟嘛?”

    小姜姐轻轻笑:“我和你很熟。”

    稍加一顿她又道:“你和我妹妹有点像。”

    旋即她眼神微微黯淡:“不过她没你勇敢。”

    “所以你一路对我的照顾是因为移情作用?”方颂祺翻白眼把指甲盖塞回给她“不邦你你妹妹肯定还在家等着你。”

    “她已经去世了。”小姜姐的语气极为平淡。

    方颂祺沉默住。

    小姜姐再次把指甲盖交过来:“你别怕就是为了以防万一。我会挺过去的。”

    在说完这句话不久小姜姐又陷入昏迷身、上越来越烫真正的不省人事。

    昨天晚上抢了她们水的那个女人大概出于愧疚从随身携带的小布袋里掏出来里头装了一颗不知道放了多久的药。方颂祺收下了但不敢轻易给小姜姐喂。

    她紧紧挨着小姜姐靠墙坐感受着小姜姐的体温无神地望向外面。

    同样又渴又饿的难民瘦骨如柴坐在光秃秃的树下眼神里透露着绝望。

    方颂祺想别人看她肯定也差不多就是那个样子吧……

    这里没有电大家伙儿也没有任何照明的东西。

    或者有人有但又有什么可照明的呢?

    不过是一张张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脸白天看得还不够多吗?

    太阳下山后整栋难民所陷入黑暗反而将绝望遮挡住不那般赤果果。

    方颂祺无权为小姜姐的生命做决定。

    可继续下去小姜姐必然得死那她能做的只有……在自己也饿昏过去之前给小姜姐喂下那颗药邦小姜姐赌一次。

    …………

    “蔺迦漢你比我大几岁来着?”

    “八岁。”

    “那假设每个人的寿命都是一百岁你就比我早死八年喽?”

    “嗯。”

    “那岂不是只剩下我一个人?”

    “不是至少还有萌萌?”

    “萌萌到时候肯定有自己爱人和家庭了我怎么能把她栓在我身边?而且我只想要你陪我其他人都不行。”随即她笑了笑“其实我的运气这么差多半还没活满一百岁就先——”

    额头被亲了一下她后面的话被制止。

    她笑意浓了些还是把最后三个字说完:“出意外。”

    …………

    滚!谁踏马出意外?谁踏马活不满一百岁?

    她不仅要活到一百岁!她还要活到一百一!一百二!

    方颂祺气愤地坐起额头却冷不丁跟突然撞上石头一般痛得要命。

    草!谁砸她啊?!

    方颂祺怒而睁眼入目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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