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二章 瞽瞍杀人
“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孝经·谏诤】
京兆,长安。
天边的阴云开始堆砌起来了,有股湿冷的寒风,从城东南往城西北刮去。一幅不知是哪家店肆的幌子哗啦啦一声飞到天际,像是迅猛的扑向天穹的苍鹰,那苍鹰越飞越远,也不知第二天会挂在谁家树上。
听着远处太学的钟声在风中沉稳敲响,苏则站京兆府的门前,神情麻木的通过鳞次栉比的屋脊、张望着太学的方向。风吹得紧了,身上的春衫像旗帜般猎猎作响,他摇晃着,几乎要站立不住。
身后伸出一只手扶了他一把:“文师,悲戚不可过甚,还是身体要紧。”
耿纪稳稳地接住了一夜间消瘦的苏则,满是关切的说道:“扶风苏氏坞的事,我也有所耳闻,但不曾目见,谁也不能断定传言就是真的。你要相信皇甫公,有他在郿县抵御贼军,其身后的武功县又如何会有贼寇攻打豪强坞堡?”
苏则回头看向这位特意赶来安慰他的同学、好友,心中感慨万千,眼睛酸胀得仿佛要流下什么,却又被风吹得干涩无比。他也是这一两日才听到消息的,自从皇甫嵩作战失利,致使韩遂攻取陈仓以来,三辅更是一日数惊。苏则是扶风武功人,他家在武功县建有坞堡庄园,部曲数百,良马百匹。可就是在韩遂乘胜进击,攻打郿县的时候,有不少羌兵乱贼脱离部众,开始袭扰郿县之后的武功、美阳等县。
这是韩遂袭扰粮道的计策,他分派出去的兵马不多,攻不下坚城,就只好寇略城外的村庄、庄园,有些部曲只有数百的坞堡因为储存着大量财富而备受掠夺。
扶风苏氏坞就是传闻中被洗劫的扶风豪强坞堡之一。
“贼军势众,我宗族子弟尽在坞堡内,这几日消息不通,你教我如何心安!”苏则声音沙哑,心中有无数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激愤的说道:“早知道当初太学分派实习地方,我就该听家里长辈的话,回右扶风做书佐,而不是留在长安……最后竟成了孤寡!”
耿纪闻言默然,去年九月中,太学奉皇帝的诏令与朝廷有司衔接,对他们这一届太学生们安排实习的官署。耿纪因为卫尉耿祉是他族亲、以及他所学‘经济’科的关系,被少府张昶直接行文太学,调入少府守宫令辖下担任假佐。守宫令掌管御纸笔墨,及尚书财用诸物及封泥。位置紧要,虽然只是最低等的员吏都不如的‘假’佐,每月只有三斛米,但这也不是一般豪强就能疏通进去的。
还未正式策试授官,耿纪便瞬间与所有同窗拉开了遥不可及的察举,甚至一跃就达到了他们穷极此生都未必能走进去的地方。
同为扶风世家出身的苏则也是如此,他家世背景稍逊耿纪一筹,但在右扶风也有一定的人脉与影响力,本来可以直接让他去右扶风郡丞身边担任书佐。可苏则不知如何,非要选择留在长安,于是只好低了一筹,在风评不佳的京兆尹胡邈属下担任一名户曹假佐。
“时运如此,何必多言?”京兆郡丞左灵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后,他那一双精明的眼睛在此刻被有意收敛了,像是个温厚长辈一般看向耿纪道:“我听朝中有议论,王公欲使卫尉耿公带三辅屯兵赶赴郿县,文师若是有心,我可以做主放你归去。”
耿氏一族世出名将,卫尉耿祉早年曾任度辽将军,略有战绩,在眼下这个关头,提拔耿祉确实是个很合理的举措。可耿纪根本没有听过这个消息,他抬了抬眉,扭头看见郡丞,先是与苏则揖拜问好,再是疑惑道:“不知郡丞是从何处说起,耿公出兵一事,我竟是未有所闻。”
“哈哈。”左灵笑了一声,捋须说道:“此等大事,或许是见你年资尚浅,不便相告吧。”
耿纪自觉被人小看,有些不服气,兀自言道:“此等大事,耿公定不会瞒我,我既然未曾听过,可见是郡丞耳误了。”
苏则也疑惑问道:“真无此事?”
他现在迫切的想回武功老家将后事处理,可长安近来关防严格,一般人等皆不得出入,就连苏则要出城都很麻烦。所以若能搭上耿祉出征的便利,顺道返回武功就是再好不过了。
耿纪张嘴结舌,想不到向来冷静的苏则此时竟也方寸大乱,他不知该如何解释,实在无奈的笑了一下,很认真的道:“真无此事!近来春雨湿绵,耿公踝痹复发,不便于行,岂能上马?”接着,他又补充道:“再者说,倘若真有此议,我岂会不第一个来告诉你?”
踝痹是风寒湿痹的一种,受环境变化会有关节酸痛等症状,相当于后世的类风湿性关节炎。这种病复发起来,短时间内是无法上战场的了,苏则叹了口气,低落的点了点头。
一旁的左灵却像是听到了什么似得,眼底飞快的闪过一道锋芒,他很好的将情绪掩饰了下去,又问道:“既是痹症,何不延请太医?”
“这本是旧疾,不能根治,耿公说……”耿纪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了什么,立时闭上了嘴,神情有些恼恨。
左灵恍若未觉,顾自说道:“此症却是麻烦!诶,可惜时下亟待用人,奈何卫尉……”
一道紫电长蛇突然从天际扯过,天穹中的某一层墨云中猛然响起一声惊雷。
“好一道春雷。”左灵站在两个年轻人身边,怡然自得的拊掌说道。他的目光忽然望向路口,刚才那道电芒闪过,路上好像是突然就冒出了什么身影似得。
苏则与耿纪也看到了那道身影,那道高大雄壮的人影像是突然从地里长出来似的、又像是老早就从路口走过来,只是暮色深沉,让人难以目见罢了。
此时天色虽然被乌云遮蔽得犹如黑夜,但时辰还没到闾里关门的时候,街上行人寥寥,那道人影背后仿佛背着什么长条似得东西,正朝着苏则等人疾步走来。
“文师!”那声音熟悉至极,但苏则早从对方的身影就判断出了来者是谁。
“马超!”苏则这一声仿佛从喉咙里嘶吼出来,像是堵看不见的墙生生拦住了那个人影。
马超被好友直呼其名,面色当即煞白,眼瞳震动不已,他停下脚步,又接着毅然决然的抬步往前走去。直走到苏则跟前,他看着那张冷漠又带有嫌恶的面孔,心里一阵悲痛。这副面孔在很多年前,他与苏则在渭桥上初次相见时就是如此,如今冰霜似得神情又再一次面对着他,马超艰难的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然后轰然跪下:
“我知道你有恨!”
“我有什么恨?恨你父亲贼心不改、恨你父亲攻破了苏氏坞、恨你父亲让我家亲族子弟音讯全无?”苏则语气越来越冷厉,以往从容的他此时再不复见淡然自若的风采,他眼里满是血丝,冲着跪着的那人控诉道:“马孟起,你道国家为什么眼见你一身武略、却偏要留你在太学么?因为你父子俱是不忠不义的反贼!今日不反、明日也要反,都是让人放心不得!”
“你!”
左灵被那狰狞的目光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了一步;耿纪见势不妙,伸手将苏则往后拉了一拉。
马超与苏则怒视一瞬后,很快就败下阵来,他低下头,愤恨的说道:“对!我阿翁昏聩,不顾及长安的妻儿,拼着命也要跟着韩遂造反!我虽不知此事、更不曾参与,但子继父过,今日我阿翁侥幸没被擒于阙下,就让我来替他受罪!要打多久,悉听尊便!”
说着,他脱下上衣,露出精悍的身躯,又从身后拿出一根长条的荆棘来,双手奉至苏则身前。
“负荆请罪?”苏则不顾耿纪惊骇失措的目光,伸手将那根长满尖刺的荆条拿了起来,冷笑道:“你也配!”
说完他便高举荆条,狠狠的打落下去
天边‘轰’的一声,堆积如山的黑云仿佛倾塌灭顶,酝酿已久的大雨顿时瓢泼而下,把在场所有人都淋得透湿,除了见机得快躲在屋檐下的左灵。
冰冷的雨点像冰雹一样将瓦当敲打得噼啪作响,打得身上疼痛无比,马超忍受着剧痛,一时竟分不清自己背后是先流出的是血,还是先流下的雨水。
“我还有一事!”狂暴的骤雨中,马超不大的声音叫住了再度扬起的荆条:“你要打就打,万望留我一命!”
“怎么?”苏则微喘着气,讥笑道:“西凉健勇求饶了?”
苏氏坞不一定是马腾亲自带兵踏破,但却与他的反叛脱不了干系!然而马超作为叛将家属,自有朝廷处置,苏则本来不该这么失控的,可是他心中怨愤正无处发泄,遇见马超主动送上前来,哪里还控制得住怒火与悔恨早知如此,当初得知马超未能如愿到军中去的时候,自己就不该违背家族的期望留在长安!
“我不能死!”马超刚才没有叫一声痛,此时却在风雨声中喊着,发白的嘴唇不住地颤抖:“你是太学生,现在的廷尉治法甚严、最不喜欢因私仇而杀人,这会妨害你!此外,我还要留下一条命,等会伏谒北阙,求朝廷准我从军……征讨马腾!”
不但是苏则,就连一旁被惊得手足无措的耿纪与看好戏的左灵都是满脸震惊。
这马超,竟敢不孝!
冷风拂过,水汽迎面溅了上来,有股新鲜湿冷的气息,苏则一时冷静了下来,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你……你疯了?”
“《孝经》里说过,‘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於父’。”马超居然引经据典,大义凛然的说道:“所谓忠孝忠孝,忠自然要在孝之前!”
他在太学居然还真学了点东西,左灵奇怪的想着奇怪的问题。
“还是走吧,现在出了人命,于你不利。”耿纪拉了拉苏则的袖子,为他着想道:“攻打苏氏坞的未必是马腾……”
言外之意,苏则不能因为是马腾反叛、引韩遂入寇三辅的缘由就将马超杀死复仇,应该冤有头、债有主,找那个亲自攻打苏氏坞的人。马氏有罪应该由廷尉过问,苏则一介太学生是不能妄自启衅的。
“疯子。”苏则丢下荆条,径直闯入大雨之中。
耿纪皱着眉头,动容的看了背后鲜血淋漓的马超一眼,又焦急的跟着苏则跑了过去。
左灵在一旁看了半天戏,忽然让人持了竹簦过来,温言细语的对马超说道:“不愧是伏波将军的后人啊!快起来吧,要想从军讨逆,我可为你引见太尉……诶?诶!”
马超像是没听见左灵说的话,他忽然站了起来,拨开竹簦,疯了似的跑了出去。
“哼。”左灵对地上遗落的荆条踢了一脚,讥嘲道:“不识好歹。”
马超其实很喜欢下雨天,在他的记忆中,西凉的颜色似乎永远都是黄色,空旷的原野上扬着数不尽的尘土,远看像是一朵翻滚的云。而只有下雨的时候,四方天地都被一片云笼罩遮盖起来,天地之间清凉湿爽,水汽蒙蒙,雨后的原野更是草色清新,空气都变得十分干净。
每次在微雨的时候,父亲马腾都会带着他在雨中驰骋,他伏在马背上,雨丝洒在他的脸上。
“再好的马驹,也要多历些风雨,不能老是躲在马厩里,那样终不会成事!”这是马腾带着他在原野上漫无目的狂奔,直到风停雨歇,天边挂着一道彩虹,两人停下时说所的话。
身上冰雹似得雨点忽然消失了。
马休、马铁几兄弟闻讯赶来,在未央宫北阙为跪伏在地、像死人一样的马超撑起了伞。
“阿兄,快回去吧。”马休轻声说道。
“不能回去。”马超抬起头,目光有些呆呆的,他看着马休说道:“回去了只是坐等廷尉登门而已……阿翁不顾我等性命,做了那等事后,现在马家就需要有人站起来。这个人就是我,也只能是我。”
他的视线茫然的越过马休、马铁,径直望向高大巍峨、几乎与雨夜融为一体的北宫门,像只怪兽蹲守在暴雨里:“我以前刚入太学的时候真的很蠢啊……难怪苏则他们都瞧不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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