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下是杂家的巨子……”韩婴捏着手里的茶杯微笑着问道:“老朽不过是鄙野嘉人罢了岂敢劳足下远涉千里至此?”
其实当世之中儒家的门户之见是诸子百家之中最小的。
儒家从来才不在乎你是黄老是法家?
只要有用有益的东西儒家素来不惮于将之变成自己的。
当年荀子先生不就倡导了一波儒法合流还玩了一把从黄老思想吸取营养的套路。
荀子之学实际上糅杂了法家、儒家、黄老派甚至杂家的思想然后用儒家的理论阐述出来。
所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荀子的思想永远在前行眼光总是放在未来。
韩婴本人其实是深受荀子思想影响。
他的老师甚至就是正宗的荀子传人。
这一点即使是今日的荀子学派也无法否认。
只不过在韩婴看来如今的荀子学派且不论对错但实则已经偏离了荀子的道路。
荀子是儒家的开拓者也是儒门的践行者。
不拘泥于书本不局限于三王。
放眼未来着手今日。
这才是真正的荀儒弟子风范!
然而虽然儒家不搞门户之见。
但是……
儒士个人会有。
天下人也会有。
脑门上贴的标签可不是那么好洗脱的。
今时今日的杂家虽然自号新杂家。
立足于安东数年来埋头发展时至今日门徒三千人贤达以百计影响遍及安东诸国和辽东等地。
是实至名归的东方学阀。
韩婴对于杂家倡议和宣扬的许多理论和思想也颇为赞同。
譬如:盗窃起于贫穷礼仪生于富足。信欺在性不在贵贱等等。
这些理论都与他倡导的理论在很多地方不谋而合。
然而杂家与儒家终究是一条平行线上的两辆马车。
儒家的最高理想始终是外王内圣以齐七政恢复三代之治最终达到刑罚不用没有税赋的大同世界。
而杂家?
自吕不韦至今其核心思想拥有围绕着‘贵生’‘贵公’‘崇乐’‘务本’来阐述。
杂家在思想上更接近于思孟学派但在行为上更类似墨家和黄老学。
想到这里韩婴就试探着问道:“老朽听说足下曾经在安东令蛋壳漂浮于空中使人叹为观止不知可有此事?”
伍姓青年闻言微微一笑。
此事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他恭身说道:“不敢瞒老大人在下确曾做过此事!”
“所用之法非常简单……”他解释道:“不过是取一鸡蛋去其蛋液用艾草燃烧其便可自行浮空尔甚有意思!”
“机变械饰啊……”韩婴笑了一声:“庄子生平之恨!”
对方答道:“庄子之说或流于荒诞或过于深奥托物言事不足为惧!且我杂家素以贵生为本倘能利民利天下何惧鬼神?”
“当今天子受命于天天命陛下以庇万民拯四海之不毛化寰宇为诸夏!”他挺起胸膛无所畏惧的道:“区区鬼神之怒与天之乐天之喜天之赏相比犹如飞蛾之于大象……”
韩婴听了却是乐了。
鸡蛋蛋壳浮空能利民?
这样的说法他尚是第一次听到。
于是问道:“阁下说蛋壳浮空能利民?可有证据?”
儒家素来反对奇技淫巧。
但他们不反对技术的发展和推进。
至少在现在没有任何一个有规模的儒家派系将一切技术和工匠全部打入奇技淫巧的范畴。
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秉持的是一种朴素的人文主义。
在目前多数儒家学者都很肯定农业器具以及冶炼锻造和播种等方法的新技术和新创新。
甚至有不少人是带头在鼓励和倡导百姓使用水车和各种新式农具的。
因为儒家是地主阶级的代言人。
甚至他们本身就是地主阶级的一员。
所以只要有利于地主的发展和强盛的事情他们都会去做。
在目前来说儒家是一个世俗的而且现实的学派。
因为他们没有执政没有执政自然没有资本和底气去清谈高论了。
对现在的儒家来说他们反对的奇技淫巧是譬如皇帝想发明一个新工具给自己修宫室。
或者皇帝想搞个冰箱给自己做冰冻酸梅汤这样的东西。
而他们之所以如此也仅仅是因为害怕皇帝乱搞挥霍无度加重百姓特别是他们的负担让他们操心。
特别是韩诗派、荀子学派几乎都是这么个态度。
而在去岁经过了一场在太学内部的讨论后实际上现在的儒家甚至只要皇帝不去造冰箱只为自己喝冰镇酸梅汤其他都好商量。
毕竟儒家不傻也不是笨蛋更非瞎子。
眼前发生的事情他们不会看不到也不会想不明白。
既然很多事实都证明这个世界确实需要更多的工匠来为人民创造更多的更有价值和实用性的工具而且这些被创造出来的工具和器械确实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譬如水车。
那自然不会有人再乱说。
只是韩婴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让一个鸡蛋壳浮空怎么就可以有利于民生有利于天下有利于百姓了?
那伍姓青年却是呵呵一笑拱手道:“因为它可以在未来让人飞天!”
韩婴望着对方跟看傻子一样。
但心里却也是非常震撼的。
飞天!
人类的梦想之一!
当年墨翟造木鸟侦查敌人的城市。
其后公输般进行改进发明了风筝。
直至如今坊间闾里的小孩也会用纸张做一个纸风筝作为自己的最宝爱的玩具。
但飞天之梦却是如同永不可接触的事物一般遥不可及。
如今咋听对方之言论倘若不是对方也是有头有脸甚至知名天下的学者韩婴都想赶他出去了。
开什么玩笑?
人没有翅膀怎么飞天?
但对方却是神神秘秘的笑着说道:“老大人再过数年应该就能看到载人飞天之器具了……”
“此事已经由墨家接手小子不能透露太多但可以告诉老大人原理就是热气升腾!”
这伍姓青年自然就是现在的平壤学苑三巨头之一伍被。
伍被回想起自己当初偶然间做的那个时期也是在心里莞尔一笑。
最开始他只是将此当成自己的娱乐从未细想。
直到此事被墨家的人看到了非常好奇在仔细研究了之后那位墨家墨者制造出了一个用竹子和纸张糊成的灯笼然后将鲸腊放入其中。
结果那灯笼飞上了半空……
由此证明了一件事情——既然一根小小的蜡烛就可以让一个灯笼飞空。
那么……
假如有一根足够大的蜡烛是不是可以托起一个足够大的球体?
是不是可以让人升空?
实现墨翟以来墨家门徒世世代代的期望?
飞天之梦!
但此事如今已经成为了墨家的甲级绝密。
即使是他也不敢轻易告诉他人。
唯有在如韩婴这样的顶级学阀面前他才能透露一二。
但也不能透露太多。
不然天子的绣衣卫晚上就要找上门来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韩婴一听墨家的名字也沉默了下来。
虽然儒墨素来是死对头是冤家。
两者的恩怨情仇甚至足以写成一本书!
但是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永远的敌人。
特别是在如今这样一个墨家几乎无法被消灭的时代。
哪怕是最仇视墨家的鲁儒一派不也得接受墨家崛起的事实?
不然你难道还能挂印而去以示抗议不成?
那其他诸子恐怕要笑歪了!
更别提其实韩婴和他的韩诗派其实并不关心墨家和儒家的恩怨。
对韩诗派来说与其去跟墨家打口水战不如去跟公羊派好好讨论一下究竟是用春秋治世还是用诗经治世这个问题。
见到韩婴的模样伍被自然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他恭身拜道:“今陛下欲于石渠阁大会天下诸子百家晚辈不才将为杂家之代表与会愿附大人骥下唯大人马首是瞻!”
这是杂家内部讨论了许久的话题。
这次石渠阁之会杂家要不要出头?
而最终结果是:高筑墙缓称王。
先让儒法黄老墨好好打一打。
杂家就在旁边打打酱油就可以了。
毕竟现在的杂家还是太脆弱太弱小只在安东称王出了安东到了辽东都不一定是老大。
而一进内地更是影响微乎其微。
根本不足以去跟其他巨头打生打死。
旁的不说现在的杂家全部的力量加起来可能也抵不过现在看上去奄奄一息的鲁儒派。
所以藏拙和当小弟就成为了杂家的选择。
但给谁当小弟这就值得商榷了。
杂家现在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发展自己壮大自己。
自然不能投靠那些太强大的势力。
譬如公羊派譬如法家譬如黄老譬如墨家。
那样的话很可能杂家藏拙是藏了。
但也可能被这些巨头一棍子敲死然后吞并掉。
辛辛苦苦数年的耕耘和披荆斩棘伍被与他的同志们可不想为人做嫁衣。
于是这些巨头自然全部不在杂家的选择之内。
但也不能投靠那些太弱小的学派。
譬如思孟啊荀子啊谷梁啊他们的地位未必能有杂家高。
而且自身都难保更别提在石渠阁会议上为杂家保驾护航了。
于是剩下的选择其实已经不多。
济南伏公是个很不错的选择伏公素来中立也不掺和是非。
但问题是伏公根本不出济南。
而楚诗派的申公其实也不错有影响力有名望还有无数弟子门徒但……
楚诗派的侵略性太强了!
楚诗派的儒生最爱的就是教化四夷。
他们也早就盯上了安东要不是杂家先入安东而且刚刚好前辈韩安国成为了朝鲜君的中尉兼任太傅。
不然此刻杂家恐怕发展不会这样顺利。
即使如此在安东地区杂家与楚诗派的竞争也非常激烈。
所以这个选择自然pass掉。
最后剩下的就是韩婴和他的韩诗派。
而经过研究后发现这确实是杂家最好的选择了。
韩诗派看上去是北方仅次于公羊学的大派系而且韩子本人更是当今天子非常尊重的一位长者。
但实际上杂家的大佬宋子侯许九非常清楚这里面的猫腻。
首先韩诗派虽然是仅次于公羊学的北方大学派。
但实际上韩诗派和荀子学派、谷梁学派加起来也没有公羊派强大。
其次当今天子喜欢的是韩婴写的那些故事和文章而不是韩婴主张的思想和学问。
最重要的是韩诗派后继无人。
看上去那位太学教授贲生很强大。
但实际上他在太学之中既是最年轻的教授也是最没有威望的教授。
毕竟治学之事既需要天赋也需要时间的沉淀。
类似贾谊贾长沙那样年不过而立就已经天下知名为天子视为智囊和臂助的天才有几人?
秦有甘罗汉有贾谊而已。
所以这韩诗派就成为了杂家最好的选择了。
既可以避免让自己出头免得吸引火力放出嘲讽。
又可以保证自己的学派的利益以及生存之基。
同时还可以营造一个杂家其实并没有想要执政这么一个错觉和假象。
至于事实如何?
“我听说当今天子潜邸之时曾经对先帝曰:不想做太子的皇子不是一个好皇子……”伍被在心里笑着道:“于天下而言不想执政的学派必定不是一个好学派!”
“胸中抱负天下之望理想之业!”
“总有一天吾要光明正大的告诉天下人!”
“吾辈大丈夫既生于世必当留下自己的印记!”
韩婴却是看着伍被有些不可思议。
然后他站起来道:“若是如此老朽自无不可!”
提携后学晚辈这是诸夏士大夫的传统美德。
更别提杂家现在就是一块大大的肥肉。
哪怕牙口不利索他也想尝试着咬一咬即使吃不掉结个善缘也不错!(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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