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四年以前胡毋生是根本不敢说这些话的。
因为彼时清流们的势力庞大而且舆论的压力非常大。
但是随着水车、新式农具以及胸甲骑兵的出现。
天下的舆论在今天已经悄然发生变化了。
在看得见的实实在在的好处的刺激下首先变化发生在基层在普通的百姓身上。
老百姓们可不懂什么大道理。
人家只会看实际。
现在的实际就是百姓们尤其是关中和三河地区的百姓都纷纷用上了水车、先进的农具以及改革后的耕作方式。
土地产量大大提高。
而胸甲骑兵在马邑之战的辉煌胜利给了天下的地主和官僚极大的震动!
人不是木头不是石头是会思考的生物。
尤其是那些稍微有些文化的见过世面的中小地主家庭的孩子。
特别是考举的出现加速了这一过程。
过去两三年胡毋生不止一次面对过一个自己门下通过考举出去当官的弟子的问题。
“老师吾尝仕宦关中以为蔷夫双目所见水车、曲辕犁及各种农具便民利民百姓皆赞三老以为善……何以书上说‘机械者怀诈伪心’‘机变械饰’?”
若只有一个两个人在这么想那倒也没什么。
但关键是这么想的人成百上千。
而且俱是年轻的新兴的代表着未来的考举士子。
当书本上的东西已经跟不上时代发展的需要了。
怎么办?
对公羊派来说很简单。
祖师爷子夏笔削春秋就是最好的榜样。
既然机变械饰和奇技淫巧在现实面前已经遇到了破产危机。
那么在这艘船沉没之前当然要给自己和自己的学派找到一艘新的船舶。
而要击破机变械饰和奇技淫巧以及机械之心组成的舆论垄断和政治正确。
就需要首先打倒对此奉之为圭壁的鲁儒一派还要摧毁长久以来横亘在儒家面前的所谓‘不与民争利’思想。
对于儒家而言这么干还真是一点压力也没有。
想当年秦国强盛后从东方入秦的儒生如过江之鲫。
而秦始皇统一天下后为了适应秦帝国的制度或者说为了在秦帝国的制度下生存。
儒生不仅仅跟法家合流喊出了儒法并用的口号。
甚至不乏有人跟墨家勾勾搭搭。
在那个时候可没有什么傻蛋去喊‘机变械饰’‘奇技淫巧’。
不然你以为秦始皇和秦二世手下那么多的儒家出生的博士是哪里来的?
对今天的公羊派来说重新捡起当年秦儒们的一些东西擦擦灰尘拿来自己用毫无压力。
当然了秦该骂还是要骂该喷还是要喷。
“杨先生吾说的对不对?”胡毋生低头看向那位鲁儒的博士嘴角满是笑意。
在半年以前胡毋生就在为今天准备了。
日常抨击鲁儒这是早就计划好的。
目的就是要一层层一层层的剥掉笼罩在鲁儒身上的光环和外衣。
现在看来这个策略很有效。
你看连鲁儒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读错书信错人了?
以至于他胡毋生如此深入的触及鲁儒的敏感和核心问题。
而他们居然只能唯唯诺诺的听着自己评论。
“鲁儒一系算是完了!”胡毋生在心里长声一叹。
他们连精气神都已经尽丧人心与组织已经涣散。
这位杨姓博士不过是在勉强维持着脸面和尊严。
那位杨姓博士看着胡毋生又看看四周。
他的心仿佛被刀子割了一般。
但他却说不出话来。
就连往日与他立场一致的黄老派也在保持沉默。
他们完全不敢趟这趟浑水。
他看着胡毋生再看着其他的人。
“胡子您这是在用白马非马的理论来攻击我鲁儒一系!”杨博士缓缓开口:“此非儒者所为!”
却全然忘了四年之前他们是怎么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混淆逻辑和事实的。
“吾鲁儒还是那个看法: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变之心巧诈而已非君子所为非人臣所用!”他很清楚假如辩论不过别人那就要嘛杀了他要嘛不理会他。
鲁儒现在的力量别说是攻击公羊派的巨头胡毋生了。
就连对方的毫毛也伤不到。
那么就只能使出绝招了——管你怎么说我自巍然不动总之不管你说什么只要守住‘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变之心怀诈弄巧’就可以了。
这样至少没有失败。
说完这些话杨姓博士就一挥袖子带着自己的门生弟子们拂袖而去。
胡毋生看了摇摇头。
“鲁儒已亡!”其他围观群众纷纷叹息着。
而黄老派则是忧心忡忡的看着此事的发生。
鲁儒今天的表现奇差无比。
他们一败涂地输的干干净净!
从此以后恐怕思想界将要迎来一场空前的大讨论了。
机变械饰和奇技淫巧这种纯粹臆想出来和脑补的东西一旦付诸实际讨论。
恐怕要在事实面前一溃千里。
就像那位杨姓博士一般。
黄老派很清楚那位杨博士不是不能再辩论下去了。
讲道理的话对方其实还可以将辩论朝着究竟是德重要还是贤重要这个根本不可能讨论清楚的命题延伸。
他为什么不能再辩论了呢?
因为胡毋生已经发出了警告了。
那句警告就是:庄子。天地篇。
旁人不清楚黄老派实在太清楚此话的意思了。
因为所谓怀诈机心这个说法最初就是庄子在其天地篇的一个故事里出来的。
那是一个关于子贡的故事。
说的是当年子贡游于楚反之晋在汉阴地区看到一位大叔辛辛苦苦的开凿渠道然后抱着一个瓮从井里提水倒入渠道里以此灌溉自己的土地。
但在井口就有一个槔。
那是一种简单的机械也是今天遍及渭河两岸与天下河流的水车的前身。
子贡于是就很奇怪去问那位大叔:您为什么放着橰不用而自己去抱瓮取水呢?要知道‘一械于此一日浸百亩用力甚寡而见功多’。
大叔于是大笑先跟子贡介绍了那个机械然后说出了那句至今为鲁儒和黄老派攻击机械的名言:机心存于胸则纯白不备……更在最终以长者的身份教训子贡:功利技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
这在最初其实只是一个哲学故事。
就像庄子的著作里的许多故事一般用着看似荒诞不经的故事来探讨哲学和思想。
但汉之鲁儒和黄老派将这个故事的内容和思想政治化使之变成自己的理论和思想的一部分。
衍生出种种理论和说辞。
然而在今天在现在庄子天地篇里的说辞连个不识字的农民也忽悠不了。
因为水车走进了千家万户。
当今天子为了鼓励地主和豪强以及百姓安装水车甚至不惜玩起了补贴。
安装水车的人可以获得一定数额的补贴这些补贴虽然不是现金但却可以在盐铁衙门购买各种农具和食盐以及酒。
所以至少在关中地区民间的水车安装狂潮此起彼伏。
现在几乎大半以上的关中县都已经遍及水车而几乎所有的地主家庭都拥有一具水车。
在这样的现实面前。
再拿庄子天地篇来说事。
那等于是开了个地图炮。
一炮将整个关中的百姓、地主。权贵全部覆盖。
坚持下去可能就要得罪整个关中了!
别说是鲁儒了就是他们黄老派也hold不住。
甚至有黄老派的巨头已经开始琢磨着是不是以后不再宣扬和谈论此事了。
毕竟民心不可违。
尤其是关中的权贵们的利益不可违!
…………………………
目送着鲁儒们消失在视线里。
胡毋生知道今天是时候收手了。
正所谓过犹不及。
而且……
胡毋生将视线投向南方。
哪里是法家的巨头真正执法家话语权牛耳的张恢先生的地盘。
“今天晚上大概张子就要到我家来谈话了……”胡毋生在心里盘算着:“正好可以让吾门生公孙弘与张子见上一面……”
这才是他的目的所在。
他一直以来致力和努力的目标就是推动儒法合流以期于在将来儒法共同执政。
就像当年共和执政。
因为胡毋生已经清楚并且明白。
无论是儒法黄老还是墨家都不可能单独执政。
现在诸子百家的力量和势力在朝野互相制衡。
任意一个学派都无法压服其他学派。
更何况儒家内部山头林立各种学说和思想泛滥。
所以只能是两个大学派联合起来共同进退。
而儒家能选择的盟友其实只有法家。
没有别的原因。
只因为墨家几乎不可能跟儒家在屋檐下共存。
而黄老派习惯了当老大也不可能弯腰去跟小弟儒家或者法家联手。
而现在儒家和法家又正好形成共补。
儒家需要法家的高层好感和对政局的把控而法家也需要儒家庞大的门人弟子和传人来摇旗呐喊为其政策壮威。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谁做周公谁为召公?(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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